【續上文】

時間像是腎絲球一樣，過濾著他的每一天。三年過去了，他的血糖曲線變得規律，但腎功能依舊慢慢往下滑。
醫師說：「eGFR 38。」
他聽起來像是在報股票：「38，還能撐。」
醫師補一句：「要再努力。」
他笑：「我現在活著就是努力的定義。」

身體開始有些微妙變化。早上起床會覺得臉腫一點，鞋子穿起來也緊一點。
他對太太說：「我覺得我在儲水。」
太太抿嘴：「你不是水庫，別再撐了。」
於是他每天更注意喝水的時間、量、甚至溫度，仿佛那是生命的儀式。他開始懂得，喝水不是多就好，而是剛剛好。
醫師說：「別太多，腎會負擔重。」
他聽了笑：「那我現在是水管老化期。」
護士忍不住噗嗤一聲：「您是活寶啦。」
他回：「我只是快變寶特瓶了。」

他依舊控制飲食，但更細緻了。晚餐是一小碗飯、一碗清燙青菜，外加一小片雞胸肉。那肉薄得像信封紙，吃完後他還要用筷子把湯裡漂浮的油撈掉。
太太問：「你這樣吃，不膩嗎？」
他說：「我現在連『膩』都奢侈。」

偶爾，他還是會叛逆。有一次家族聚餐，他夾了一小塊滷豆干。那味道太熟悉了，鹹香中帶點舊時光。他吃完那一口，整個人都沉默。
太太知道他在懷念什麼，輕聲說：「沒關係，就那一塊。」
他點頭：「對，就那一塊，讓我記得我曾經活過。」

有時他也會偷懷舊。翻著舊照片，看著自己十年前那張臉——圓潤、有神、笑得像沒事。他喃喃說：「那時候的腎多好，什麼都不怕。」
太太在旁邊聽見：「現在的你也還好啦，至少還能笑。」
他點頭：「笑，是因為還沒到不能笑的階段。」
他們笑著笑著，就安靜了。那種安靜裡，有一點平靜，也有一點難以言喻的疼。

日子像被削過的鉛筆——越削越細，但還能寫。
他開始種植物。陽台上幾盆多肉植物，每天澆水、轉向、觀察。
他說：「我覺得我跟它們一樣，水太多會爛，太少會乾。」
太太笑：「至少你還能講笑話。」
他低聲回：「笑話是我唯一的排毒功能。」

醫師說：「你的腎功能大概還有三十幾。」
「那是幾分滿？」他問。
「大概六成空。」
他哈哈笑：「那我算半價人生。」
醫師也忍不住笑，但神情仍溫和：「還能撐好幾年，只要血糖繼續穩定。」
他聽到「穩定」兩個字，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原來穩定，不只是醫學名詞，也是祝福。

某天夜裡，他夢見自己在醫院。檢查室裡空無一人，只有螢幕閃著藍光。
上面顯示：GFR 100。
他心想：「我好了！」
正要笑，畫面忽然變成 20、15、8……
他嚇醒了。呼吸急促，心裡亂成一團。他喝了一口水，水的味道比夢還真實。
太太被驚醒，問：「做惡夢了？」
他點頭：「夢到腎功能漲跌。」
太太苦笑：「你連夢都在看報告。」
他摟著她的肩，輕輕說：「因為那是我剩下的劇情。」

第二天，他去診所抽血。護士照例微笑：「抽完血，還要流小便。」
他拿著杯子，對自己開玩笑：「人生到這年紀，連尿都被審查。」
護士忍不住笑：「這是尊榮待遇。」
他說：「也是尊嚴測驗。」
報告出來，醫師說：「微白蛋白105，eGFR沒惡化。」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剛通過人生的補考。

傍晚，他在陽台看著夕陽。
那光橙得像滷汁，他笑著對太太說：「我現在看夕陽都能聞到滷肉香。」
太太輕輕敲他一下：「不准想吃。」
他說：「我沒吃，我只是懷念。」
他舉起那杯白開水，向天空敬了一下。
「敬我的腎臟，也敬這些沒味道的日子。」
太太問他：「你覺得辛苦嗎？」
他想了很久，才說：「不辛苦，只是淡。」
然後他又笑：「不過淡也有淡的味道。」

他常說：「腎臟壞掉不是一天的事，但變得成熟也不是一天的事。」
這句話說給自己聽，也說給那些還沒病的人聽。
現在每三個月回診一次。每次走進診間，就像走進自己的人生紀錄片。醫師翻開電腦畫面，曲線像溜滑梯，一年比一年低。
「eGFR 27。」
他點頭：「滑得還算優雅。」
醫師忍不住笑：「還能開玩笑代表狀況不算太壞。」
他說：「這叫糖尿病患者的精神防禦機制。」

日子變得更有儀式感。早餐、藥、喝水、散步、量血糖、午睡。每個動作都像一個句點，在身體逐漸沉默的語句裡，他學會用笑聲取代驚嘆號。走路變慢，腳偶爾會腫。有時他看著自己的腳踝，覺得像水球。
太太在旁邊替他按摩：「還好嗎？」
他說：「這樣按，我快變珍珠奶茶了。」
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你這人，連浮腫都能講笑話。」
他說：「不笑就會哭啊。」
那句話像輕飄的煙，散在黃昏裡。

他學會與時間做朋友。以前追求「控制」，現在追求「穩定」。
醫師每次說「沒有惡化」，他都當成生日祝福。
朋友問他：「你還會怕死嗎？」
他搖頭：「不怕，只是怕太閒。」
大家笑成一團，他也笑。笑完之後，他默默喝了一口水，像是在洗掉一點生命的鹽分。

某天，他在醫院遇到一位年輕病友，才三十出頭。
那男孩皺著眉：「醫師說我腎功能掉到四十，我完了吧？」
他笑：「四十很好啊，你那是半價青春。」
男孩苦笑：「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他拍拍對方肩膀：「因為哭沒用。笑的時候，腎也比較放鬆。」
那年輕人沉默了好久，最後也笑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笑有點療效。

某晚，他翻著舊病歷。從第一次尿蛋白陽性到現在，已經十年。他看著那一頁頁的數字、檢查結果、藥名、醫師的字跡，忽然覺得這些紙張就像一種長期陪伴。那些「尿蛋白 (+)」、「eGFR 32」、「HbA1c 6.8」像是人生裡的浮點數，提醒他還沒結束，只是慢慢變透明。
太太從廚房探出頭：「你又在看那本？」
他笑：「我在看回憶錄。」
「病歷哪是回憶錄？」
「是啊，回憶我的錯、我的鹽、我的甜。」

夏天到了，醫師建議他少外出。太陽太大，血壓容易升。
他偏偏愛曬太陽，說那是「天然維他命D」。
太太說：「你再曬下去腎也曬乾了。」
他回：「那就當作是日光消毒。」
有一次他曬到頭暈，坐在公園長椅上，心想：「這大概就是老天爺的溫柔警告。」
一旁小孩拿著冰棒跑過，他看著那冰棒上的糖晶閃閃發亮。他笑了，那是他青春的味道，現在只剩回憶能舔。

到了秋天，他的食慾變差。飯菜再清淡，他都吃不下。太太煮了一鍋南瓜粥，放了一點點鹽。
他吃了一口，靜靜地說：「這味道真奢侈。」
太太紅了眼：「就一點點，醫師不會知道。」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不怕醫師知道，我怕你太辛苦。」
兩人笑著笑著，誰也沒再講話。窗外有風，風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那年冬天，他的eGFR降到20。
醫師開始提起「血液透析」兩個字。
他愣了幾秒，問：「可以延後一點嗎？」
醫師說：「只要血壓、血糖穩定，檢驗的數值穩定，就能撐。」
他笑：「我這人最會撐。」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被診斷時的自己。那時候焦慮、害怕、逃避。
而現在，他竟能平靜地想：「如果真要洗腎，也沒什麼。」
人生有時像管線老化的房子，修到最後，該換的就換。
他不怨。

他開始寫日記。每頁開頭都一樣：「今天血糖多少、血壓多少、尿蛋白多少。」但寫著寫著，字越來越少。有一天那頁只寫了五個字：「我還在這裡。」
他覺得那五個字比任何數據都重要。因為在病裡能說「我還在這裡」，就是勝利。

三年後，他真的開始接受血液透析。第一次針扎進手臂時，他沒哭。反而對護士笑：「我這血管比高速公路還通暢。」
護士笑：「第一次這麼正面的人。」
他說：「因為我已經練習十年。」
機器運轉的聲音很規律。他覺得那聲音像是生命在呼吸，一進一出，一吸一吐。
他想起那句老話：「人生本來就是輸入與輸出。」
只是有些人輸入快，輸出慢，而他正在努力平衡。

回家後，他照例喝一小杯水。那杯水溫潤清淡，像他最後的信仰。
太太問他：「會怕嗎？」
他說：「不會啊，機器沒那麼可怕。可怕的是以前的我，什麼都不怕。」
他又笑：「現在我連鹽都怕，代表我懂了。」
太太靠在他肩上，低聲說：「你懂了什麼？」
他望著遠方：「懂得活著是為了珍惜，不是為了證明。」

春天又到了。他在陽台澆花，手上的管路像另一種枝幹。陽光照在他臉上，溫柔、明亮。他對著那幾盆小植物說：「你們比我還會過濾。」
然後笑出聲。笑裡沒有自嘲，只有一種奇妙的平靜。

那天，他在日記裡寫下：「我學會慢慢喝水，也學會慢慢面對時間。
腎臟壞掉的速度沒我想像那麼快，人生其實也差不多。只要心不堵，什麼都過得去。」

有一晚，太太問他：「你有沒有後悔過？」
他想了很久，回答：「後悔有，但沒意義。
不後悔也沒意義。我現在只想每次尿蛋白少一點，每天笑一點。」
太太笑中帶淚：「你真的變了。」
他說：「是啊，糖洗過的靈魂都比較甜。」

入夜，躺在床上，他閉上眼，聽著那輕音樂的節奏，像水流，也像心跳。
他想起十年前那句醫師叮嚀：「血糖控制好，腎就能撐久一點。」
那時他沒懂，現在他懂了。

「原來撐久一點，就是人生最溫柔的願望。」

他微笑。窗外風輕，水聲緩緩。
他的日子，淡而清；
他的生命，慢而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