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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根夢(11/16)
2025/10/09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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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的眼神】

家人從不說出口的話,往往比任何言語更沉重。林子衡這些年,吃藥、節食、運動、復胖、再節食,整個循環像破掉的唱片一樣反覆。若有人要寫傳記,標題大概會是《一個男人與麵包的戰爭》。可比麵包更難纏的,是家人那雙雙「無聲的眼睛」。

晚餐桌上,妻子一邊夾青菜,一邊偷偷看他。那眼神不算嚴厲,但帶著「我懂你在想什麼」的穿透感。
當林子衡把筷子伸向盤子裡的紅燒肉,妻子的眼神馬上像警鈴一樣響起──不用聲音,只要一個凝視,就足以讓他手僵在半空。
「吃青菜。」她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卻有著不容反駁的力度。
於是他只好把紅燒肉的念頭吞下去,換成咬一口沒什麼味道的青江菜。心裡卻默默嘀咕:「這算不算家庭版的戒毒中心?」
有時候,他覺得妻子的眼神比醫師還可怕。醫師的提醒是專業冷冰冰,而妻子的目光是帶著情感的審判,帶著愛卻也帶著壓力。

兒子還小,卻已經學會看大人的眼色。有次林子衡在便利商店買了一瓶無糖綠茶,孩子偏偏瞥見了架上的奶茶。
「爸爸,你不是糖尿病嗎?不能喝那個。」孩子天真地說,眼神裡卻閃著一種過早的成熟,好像小小年紀就被迫成了監督者。
林子衡心頭一震,表面上笑著回應:「對啊,所以爸爸只能喝這個無糖的啊。」可心裡卻酸澀:連孩子都被捲進這場病的遊戲裡了。
有時候,他會在夜裡偷偷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病情惡化,孩子會不會帶著那雙眼睛問:「爸爸,你為什麼不乖乖聽醫生的話?」那將是最難回答的問題,比血糖數字還殘忍。

老母親不常說話,但她的眼神裡總有一種複雜的糾結。既擔憂,又有點自責,還摻雜著一絲「果然如此」的無奈。
「你啊,從小就愛吃甜的。」她總是這麼說,眼神裡卻像在責怪自己當年沒管好他。
林子衡聽了,只能尷尬地笑,心裡卻苦澀得很。他知道母親的眼神裡不只是對他的責怪,更是對自己年華漸老的無力。她看著兒子陷入病痛,卻無能為力,只能用眼神替代關心。

逢年過節,親戚聚在一起,總有人會用「打量的眼神」看他。特別是當桌上出現年糕、炸雞、湯圓時,那些眼神就像放大鏡一樣跟著他走。
「哎呀,你這個不能吃吧?」有人笑著提醒。
那笑聲明明無害,卻讓他渾身不自在。因為在那些眼神裡,他不再是「林子衡」,而是「糖尿病患者」。
這種被貼標籤的感覺,比不吃炸雞還難受。

家人的眼神,像隱形的牆,把他困住。有人說愛是無形的枷鎖,對他來說,那枷鎖就是「看著他的眼睛」。
有時候,他會故意躲避。深夜想偷咬一口藏在冰箱裡的麵包,他先左右張望,確定妻子和孩子都睡了,才小心翼翼打開冰箱門。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有眼神躲在暗處偷窺。
那一刻,他才明白:真正可怕的不是糖尿病,而是「被愛的人監視的心虛」。

矛盾的是,林子衡又離不開這些眼神。
當他半夜低血糖,渾身顫抖,妻子衝進廚房倒一杯糖水塞到他嘴裡,那眼神裡的驚慌與心疼,比任何藥都有效。
當他去醫院拿藥,兒子陪在身邊,那眼神裡的單純依賴,也讓他硬是挺直了背。
當母親偶爾握著他的手,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那眼神裡的滄桑,像一面鏡子,讓他看到自己不願承認的脆弱。
有時候,他會在心裡自嘲:「我這一輩子,不是被糖尿病拖著走,而是被一雙雙眼神逼著走。只是為什麼我不能逆轉,不能斷根。只能被推著往無邊的地獄走呢?」
這話雖刻薄,卻道出了真相。糖尿病把身體綁住,而家人的眼神,則把靈魂也一起鎖住。
夜裡,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聲說:「你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卻被迫演出一齣家族劇場。」
然後,他笑了。那笑聲裡有無奈,也有一點解脫。

 

【血糖機的數字遊戲:像股票行情】

林子衡的床頭櫃上,永遠擺著那台小小的血糖機。銀白色外殼,閃著一種冷酷的光澤。每天早晨,他打開它,像打開一部手機查看最新通知,只不過別人看到的是朋友的訊息,他看到的卻是生命的「股價」。

清晨六點半,陽光還沒完全灑進臥室。林子衡拿起血糖機,扎針,擠出一滴血。小紅點滲出來,他一邊皺眉,一邊把試紙送上去。那瞬間,他感覺自己像個投資客,把積蓄押在一個未知的市場裡。
數字閃爍,最後定格:145
「嗯,開盤還行。」他喃喃自語,語氣裡帶著一絲苦澀的幽默。別人早晨打開股市APP,他則在床邊盯著自己的血糖。
他甚至替這一幕取了名字──「血糖開盤行情」。

到了中午,他再測一次。
結果顯示:198
「靠,又飆高了。」他忍不住低聲咒罵,活像股民看見自己股票直線上漲卻明白這不是喜訊。
妻子聽見,從廚房探頭:「怎麼了?」
「血糖上漲。」他無力地回答。
妻子翻個白眼:「你又偷吃了什麼?」
「就一小口麵包。」他辯解。
一小口。可在血糖市場裡,那一小口就像是市場謠言,足以引發一場災難性的漲幅。

傍晚,他覺得頭有點暈,心裡猜測大概低血糖。於是又測。
結果數字閃爍,定格在:67
「跌停板!」他大喊,聲音裡帶著荒謬的激動。
這下換妻子慌了,急忙端來一杯糖水塞給他。孩子在旁邊看著,眼神裡全是驚訝,像是看著父親在玩一場危險的投機遊戲。
林子衡一口喝下,心裡卻在自嘲:「股市還有熔斷機制,我的身體卻只能靠糖水救市。」

他發現,自己和股民一樣,心情被數字綁架。數字高了,焦慮;數字低了,恐慌;數字剛好落在醫師口中的「安全區」,他就像中獎一樣欣喜若狂。然而,這種喜悅往往短暫。因為下一次測試,很可能就跌得一塌糊塗。

血糖的波動像市場謠言:一場聚餐、一塊蛋糕、一場加班,都能讓指數暴漲暴跌。他甚至開始懷疑,血糖機裡住著一個壞心眼的交易員,專門在最不該波動的時候,給他一個驚嚇。

糖友群組裡,大家也會分享血糖數字,活脫脫像股市論壇。
有人貼出「早餐後120」的截圖,得意洋洋。
立刻有人回覆:「羨慕啊!我今天午餐後衝到210,血糖崩盤了。」
還有人自嘲:「昨天夜裡低到55,差點被抄底成功。」

林子衡看著這些留言,笑得肚子痛。這不是醫療群組,分明是黑色幽默的投資俱樂部。

下次回診時,醫師翻看他的血糖紀錄本,語氣像個冷淡的股市分析師。
「你這裡波動太大,控制不佳。」
「這一段數字太高,飲食出問題。」
「這幾天的趨勢還算穩定,但不要掉以輕心。」

林子衡聽著,腦子裡忍不住想:這不是醫師,這是券商研究員在解盤。差別只是,股市輸了最多賠錢,而血糖輸了則是賠掉身體。

夜裡,他又一次盯著血糖機。數字閃爍著,他卻沒有立刻測。他忽然覺得,這東西像一面鏡子,映照出自己所有的焦慮與荒謬。

「林子衡,你不是病人,你是個失敗的投資人。」他對自己冷冷地說。
「只是投資標的不是股票,而是你那副爛身體。」
這句話讓他笑出聲,笑聲裡有一種酸澀的清醒。

血糖機靜靜躺在桌上,像一個沉默的市場。數字冷酷,毫不在意他的情緒。林子衡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脫身。每天的測試,就是每天的開盤收盤;每天的數字波動,就是每天的黑色行情。

人生,已經變成了一場永無止盡的「血糖投資」。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自嘲的笑容,繼續盯著這場永遠不會休市的遊戲。逆轉和斷根的念頭越來越淡,彷彿在虛無飄渺間。

 

【病友的死亡】

消息來得突然。
林子衡是在糖友群組裡看到的——一行冰冷的文字:「阿坤昨天晚上走了。」
沒有細節,沒有鋪陳,只是一句「走了」。
群組瞬間靜默,好像所有鍵盤都同時斷電。

五分鐘後,第一個人開口:「怎麼走的?」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補充:「心肌梗塞,好像血糖太高,急救沒回來。」那句「沒回來」特別刺耳。好像不是人死了,而是東西壞了,送修失敗。

群組裡開始出現各種感嘆號:
「太突然了!」
「唉,他不是才分享控制得還不錯嗎?」
「糖尿病真的是慢性炸彈啊……

看似憂傷,但林子衡盯著這些訊息,卻覺得有一種諷刺的冷感。因為他知道,這些字句背後隱藏的不是純粹的悲痛,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恐懼——「下一個是不是我?」

阿坤是群組裡最活躍的一個。四十出頭,愛笑,喜歡把檢測數字拍成照片發上來。
有時寫:「早餐後127,今天贏了!」
有時自嘲:「晚餐後208,慘了,今晚得去散步兩小時。」他的語氣總帶著調侃,彷彿血糖只是遊戲。林子衡記得,有一次線下聚會,阿坤大聲說:「我們這些人啊,活得就像在玩一場『數字賭博』,不過籌碼不是錢,是命。」
眾人笑了,笑聲裡帶著心酸。如今,他真的輸了。

隔天回診,林子衡忍不住提起。「醫師,我那個朋友,昨天就這樣走了。他明明還那麼年輕。」

醫師淡淡地合上病歷,語氣裡聽不出多少情緒:「糖尿病合併心血管疾病,本來就是高風險。」短短一句,像冷水潑在火裡。

林子衡心裡暗罵:這些醫師講話就像會計師,只有數字,沒有哀傷。
可轉念一想,也許醫師就是看多了。病人一個個走掉,他們若還跟著掉眼淚,怕是早就哭乾了。

糖友群組沒有持續太久的哀悼。
兩天後,大家又開始貼數字、抱怨飲食,討論哪家無糖豆漿比較不難喝。阿坤的名字只剩在聊天紀錄裡偶爾被提起。
有人甚至開玩笑:「阿坤應該是去天堂那邊成立糖友群了吧。」
群裡回應幾個「哈哈」,卻笑得乾澀。
這些笑聲,像一種防衛。因為沒有人敢正眼去看那個死亡的陰影。笑,是唯一的遮掩。

夜裡,林子衡躺在床上,卻總想起阿坤。
他彷彿看見阿坤還在群組裡,興奮地貼數字:「今天空腹110,爽!」
然後下一秒,訊息消失,帳號灰掉。

他甚至想,如果自己哪天也「灰掉」,會不會也只是群組裡短短一行:「子衡走了。」
然後,兩天後,大家照樣討論血糖機打折活動。人,真的這麼容易被取代?他心裡冷冷一顫。

第二週的聚會,大家談起阿坤,語氣已經輕快許多。
有人說:「他至少走得快,沒拖著。」
有人附和:「對啦,不像有些人臥床幾年,受罪。」

林子衡聽著,只覺得荒謬。人類總愛替死亡找借口,彷彿這樣能把恐懼稀釋。
他乾脆也插了一句刻薄的話:「嗯,他沒辦法逆轉,但也算是止損成功。」
眾人先愣了一下,隨後爆出一陣尷尬的笑聲。那笑聲裡,竟有一種莫名的解脫感。

回家後,林子衡站在浴室鏡子前。鏡子裡的臉有些浮腫,眼神裡透出一種疲憊。他忽然對著自己說:「阿坤死了,但你還活著。活著就是繼續看血糖,繼續自嘲,繼續演這場爛戲。」

說到最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笑聲裡有點瘋狂,卻又真實。因為他知道,笑,是對抗恐懼的最後武器。
逆轉的想法越來越少,只想至少還活著。

阿坤的死亡沒有留下什麼遺物,只有一串消失的訊息與幾個模糊的笑聲。糖友群組依舊活躍,血糖機依舊滴滴作響,醫師依舊冷眼提醒。

世界沒有為任何一個病人停下腳步。林子衡明白,終有一天,他也會被一行簡單的文字取代。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只是繼續用笑孽和自嘲,把這條長長的病人之路走下去。斷根的念頭似乎逐漸模糊不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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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創作 小說
自訂分類: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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