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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西西及何福仁的《時間的話題——對話集》
2025/01/14 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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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西西及何福仁的《時間的話題——對話集》

書名:時間的話題——對話集
作者:西西、何福仁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95/12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42112
內容簡介
《時間的話題》為兩位對文學文化評論高度關注,並各具有豐富的閱讀和創作經驗的現代知識份子,通過定向交談的方式書寫出來的一本屬於智慧、意念、品味的「對話集」,照明文學與藝術的主題,兼及現實各種文化現象,取材立論嚴謹,風格則深入淺出,從容不迫。西西與何福仁為「素葉文學」同人,其思維與實踐立義既高,智識歸屬不同凡響。

Excerpt
〈怎麼開始一個「時間」的話題〉

西:怎麼開始一個「時間」的話題?
何:你以爲呢?從大爆炸之後開始,轟隆一大聲宇宙初開?從艾略特的長詩,或者從博赫斯的《沙之書》,時間沒有開始,時間沒有終結?自從孔子「逝者如斯」的感歎,二千多年來,我們聽到多少回響?那不捨晝夜的流水,卻成爲永恒的時間意象。
西:古希臘那種時間永恒流變的說法,也來自對流水的觀察,哲學家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爲這身邊的流水,何曾止息過?但很快就另有一位哲人指出,其實一切存在,甚麼都沒有變。凡是可以被思維或者可以被談論的,必然存在於任何時間之內:你能夠發現一個沒有名稱的思想麼?
何:時間去了又來。
西:我想到狄德羅。狄德羅的一篇文章告訴我們,一切都在變,在過渡,可是整體是不變的,世界總在生滅。變與不變,是個體與整體的區別。西方的小說,我一直比較喜歡狄德羅、史威夫特、斯特恩這個系列。
何:然後是昆德拉。時間變與不變的作用,我想到我們有名的《前/後赤壁賦》,一般文選只選蘇東坡的前賦,認定前賦較好,而忽略了後賦,我可是認爲兩賦是互相補足,不宜分割的。前賦主人化解客人對時間流變的哀愁,出之於「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的角度,這是一種超脱通達的人生態度。但不要忘記,另有一個「變者」的角度。人生不可能一味超脱,文學家如此,未免不近人情。東坡對人世,充其量是在離合之間。何況,落實到具體的人生際遇,往往顧此失彼,勢難兼美,有客無酒,有酒無餚;一切都有了,你仍然有高處不勝寒的孤寂感。時間的變與常,毋寧是一體的兩面。前賦強調不變,後賦則寫變,他不是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撇開某些實證主義的背景考察,這裏面又是否刻意強調,甚至誇大了時間流變的力量?
西:這三個月前的主人如今變成客人了。
何:也可以從巴赫金的複調理論來閱讀,前後賦是蘇東坡兩種辯證的聲音。
西:但一般人還是比較喜歡東坡那種「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的曠達,從中得到慰藉。我們都欣賞戰勝時間的英雄,雖然哪裏會有真正的英雄?
何:東坡說哪裏沒有竹樹柏樹,哪裏沒有美好的月色,「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說的是空間的超脱,何嘗不也是時間的?

2
何:西方科學家對時間的理解,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牛頓的絕對時間,認為時間跟空間不相干,到愛因斯坦的相對時間,時間和空間一起講,彼此互動,是否對照了小說發展的時間?順序的情節在日漸淡化,小說家轉而把不同的時間並列,比對,跳接,空間化,一種主觀、不斷變化,卻又多元共存的時間?
西:梁與祝,羅密歐與茱麗葉是時差的悲劇,背景是封建的人倫糾葛;電影《回到未來》玩的則是時差的科幻喜劇。西方一位著名神學家奇怪地說,中國有很多描寫過去的傑作,卻很少寫及未來。
何: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西方文學,相信時間是錢性的發展,從伊甸園開始,到最後審判。
西:《易經》講的是一種循環時間,否極泰來,盛極必衰;但儒家看來還是接近一種錢性的時間觀。
何: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歷史感,也就不會美化「三代」。佛敎才眞相信時間的循環。
西:拉丁美洲小說的「魔幻寫實」體現了印第安人傳統信仰的輪迴觀念,生和死、現在和過去互通。《百年孤寂》的結構就周而復始。卡洛斯·富恩特斯說過自己曾經細讀多斯,帕索斯、福克納和 D.H. 勞倫斯三位表現時間的手法。他戲稱這是一種時間遊戲。他發現多斯·帕索斯筆下總是過去式的,即使用的是現在時態,也讓讀者明白這是過去的事;福克納則是現在式的,就算寫的是遙遠的過去,也成爲現在。勞倫斯呢,是未來式的,寫的彷彿將要發生,一種預言似的腔調。富恩特斯說自己刻意地把這三種時間吸收過來,重新複疊、組織。D.H. 勞倫斯近年大受女權主義者的抨擊,揭破了他的男性神話。
何:他的「將來」,恐怕已成「過去」了。
西:加西亞·馬奎斯的近作寫一個女子死後,頭髮仍然不斷生長,也是一種時間遊戲,時間的神話化。

3
何:或者可以從張愛玲的《對照記》開始?
西:說說看。
何:這是我們熟悉的一位大作家挑選的某些自我的時間。我們熟悉,也許是自以為熟悉,是很重要、必須的底本。我們心底裏各有一個這位作家通過文字語言塑造的形象世界,構成另外一種「對照」。作家自己也是首先通過小說重塑祖父的,感覺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她很大的满足。她喜歡說我的我的,儼然在捍衛作者的權益,她不知道,如果眞有「我的」,早已變成「我們的」了。這些照片,順序而不合比例,頭重尾輕,有些時間走得很緩慢,有些卻未免太匆促,正是年華不再的寫照?她偶也運用一直擅長的心理學分析姑姑,分析自我;心理學的時間,是過去的時間,記憶的時間。可是有所記憶,就同時有所遺忘。那些空白的記憶,丟失了的,或者沒有收錄的,才叫人懸念、窺想,甚至會有人動手填補、剪接。讀著讀著,難免會產生一種哀愁,一種對時間的哀愁,它完成一切,也摧毀一切。
西:女子對時間是特別敏感的,這不僅是心理上的,還來自生理。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就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理周期了,男孩子恐怕要後知後覺得多。生兒育女,對女子來說也是一種時間歷程。然後經過急躁的時間,這種周期停頓下來,面對的是另外一種時間;如果擴大到整個女性世界的成長,是一個更大的題目。
……

4
……

西:
……
說回小說的問題,三種時間之外,可能還有第四種時間:議論的時間,即是整個報告裏的停頓,比方狄德羅、菲爾丁等人,在作品裏不斷大發議論,議論一過,繼續講述故事。好像籃球比賽,教練暫時叫停,因應形勢,部署戰略。籃球的停頓,限定次數,小說並沒有。當然,停得太多,讀者都悶跑了。不過高手的停頓,卻可以成為一種特別的風格,整個作品的趣味,可能就在這些時間之外的插科打諢。它的目的其實就是插科打諢。中國章回小說也時而穿插「看官如何如何」的停頓,至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看來並沒有融入整個報告形式裏,叫停眞停,台下鳥獸散。……菲爾丁在《湯姆·瓊斯》裏的敍事者一路爲主人公辯護,見證他的種種變化,墮落、失戀,這敍事者和讀者之間建立了一種密切的對話關係,到最後快要收筆了,說自己好像是和讀者結伴坐車長途旅行,途中少不免會吵嘴,但分手在即,終究會和解起來。這敍事者成爲故事裏另外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它也有自己的時間。說了這許多,我想,在整個小說的敍事形式裏,我們需要一種恰當的休止符,讓閱讀入乎其內,也出乎其外。
何:是的,我們應該讓讀者放下閱讀,多一點思考的時間。

5
何: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的六篇備忘》提出斯特恩的重大發明是小說可以完全由各種各樣的枝節組成,狄德羅就繼承了這種寫法。枝節的穿插,可以延長時間,不斷的逃避結局,得以飛翔。為甚麼要飛翔?當然是為了擺脱死亡。卡爾維諾說:在文學裏,時間就是財富。這許多年來,文學已經練就各種減緩時間流逝的技巧。
西:他的六個演講稿,我喜歡最初的兩個:〈輕逸〉,〈迅速〉。在〈輕逸〉裏,他提醒我們輕逸的價值,我們表揚沉重的同時,往往就忽略了輕逸。沉重的時間太多,輕逸的時間太少。
何:輕,不等於輕浮、淺薄,那是沉重的對照,是沉重的消滅。這是另一種價值,而不是缺憾。卡爾維諾表自自己的小說,致力的正是化解人生那種沉重感。昆德拉的小說令人感覺沉重,沉重得叫人難以忍受,那是對生活無可躲避的沉重一種苦澀的認可。
西:這顯然是作者個人的志趣、氣質的表現,但又是否受東歐過去的現實環境影響?不過卡爾維諾何嘗沒有背負法西斯沉重的經驗?卡爾維諾認為人性既然受沉重所苦、所奴役,他就決定改變策略,從不同的角度觀看世界。
何:魯迅的《阿Q正傳》從輕逸開始,卻越寫越沉重,從戲謔到認眞,我總懷疑,戲謔才是魯迅的賦性。但某些時間卻叫人輕鬆不起來。不過,現實也可能有相反的作用,例如同樣在法西斯教育之下成長的費里尼,法西斯越要把戰爭神聖化,他越要反抗,千方百計開小差,一生對社會責任、民族、愛國之類狐疑。他的對話錄,是我讀得十分輕鬆愉快的書。這是一個熱愛生命,調皮,不斷產生奇思妙想的人。他提到卓別林,就表示不太信任,說卓別林做甚麼都帶一種社會批判的調調。
西:一個人,要是長年累月地凝重,自己固然不健康,別人也吃不消。
何: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其妙處正是化解過去傳統詩詞沉重的離愁,同樣的離愁,他卻以灑脱、輕逸出之,唐詩宋詞裏的離愁,尤其是宋詞,眞是傷他悶透。
西:載不動許多愁。
何:你在《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裏會提到卡爾維諾的「時間零」。
西:這是他對小說藝術的一大貢獻,在《時間與獵人》的第三部裏,他用「時間零」爲題,寫了四個小說,有示範作用,一般的小說,以獅子向獵人飛撲,獵人急忙發箭為例吧,其結果有二:一、射中獅子,獅子死了;二,沒有射中,獅子撲過來,咬死獵人。當獅子撲起,箭在空中,這個絕對時間,彷彿電影定格,就是時間零:T0。至於箭向前飛,中或不中獅子,那是時間一,時間二:T1T2……。相反,獅子未跳起箭未射出之前,一路逆溯回去,那是時間負一、負二:T-1T-2。時間零則是一種精挑細選的特殊處境。傳統小說當然會寫到時間零,但更著意經營的是時間負一、負二,尤其是時間一、時間二,強調的是頭尾,因果,這是著重情節的緣故。卡爾維諾卻集中寫時間零,摒棄其他時間,或者把其他時間縮短,這就開拓了一種新的視角。是的,時間沒有開始,時間沒有終結,正因爲形式是開放的,可以怎樣開始,可以怎樣終結。

一九九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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