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靈芳,待會上市場多買些菜,明天要做忌。」
「哦!」
類似的對話,每隔兩三天總要在家裡上演一次。靈芳婆家一年有三十多個祖先的忌日,到底祭拜的是誰,她是不太清楚,婆婆卻是如數家珍;如果再加上廟裡的作醮、祠堂的奠安、犒軍、神明生日,以及婆婆不時就得來上一趟的環島進香之旅,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忙祭拜的活。靈芳當初憑一股衝動嫁到小島來,可想不到是這種際遇。
靈芳的父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平素不捻香、不燒紙錢,有的只是上教堂做禮拜、聽福音,靈芳從小是跟慣了,卻沒跟著受洗。父母的意思是,宗教信仰是個人自由,理應由著長大後的靈芳自己去判斷、選擇。靈芳是忠於自己的判斷選了個不錯的尫婿──阿明,沒想卻連帶來到了小島上的四合院裡,過著煙幕裊裊的祭拜人生。聽說還有台灣的年輕女孩為了拜拜這碼事,視嫁到金門為畏途的。
靈芳也明地暗裡跟阿明、婆婆反應了好多次,看能不能省點祭拜的規模或次數,聽說也有人家是「拜總忌」的呢,只要在一年裡尋一天好日子,一次性的操辦豐盛的祭禮,告慰先靈,不也兩全其美?
阿明聽後支吾其辭,眼光飄向了婆婆,婆婆只嘆了口氣道:
「隨汝少年吔意啦!反佇老呀是莫路用啦!」
到底兩夫妻沒敢隨自己的意。婆婆早年守寡,拉拔四個孩子長大,卻只有阿明一個單丁。當年阿明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在台灣也有不錯的發展機會,還是捨不下老娘,拋下一切的回來承歡膝下。當初,靈芳還頗被阿明的孝心感動,但感動只是一時的,生活型態與觀念的落差,始終是難以跨越的障礙,應該要怎麼溝通才可以各取所需、閤家融洽呢?
說實話,婆婆並不是不好溝通的人,只是每每說好的事,消息一在村裡繞了個圈,總會有些幸災樂禍的不堪言語飄入耳來。小夫妻聽來或許不算什麼,但婆婆只要稍有聽聞,情緒便不自覺的低落,每每對著公媽的牌位「吐大氣」。次數多了,靈芳也就心軟了,就像阿明常說的,「人言可畏啊!對錯不重要,老人家開心就好。」或許這便是最直接的「孝道」吧,靈芳經常這樣想著。
可是……,「為什麼阿母會這麼喜歡拜拜呢?」一次在飯桌上,性格直率的靈芳還是提出了她的疑問。
這話差點噎著大快朵頤的阿明,倒是婆婆不急不徐的答道:
「因為有燒香有保庇啊,祖公會保庇咱一家平安、萬事順利!」
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在令人駁不得半分。但靈芳的氣管向來不好,每回燒香燭、燃紙錢的煙霧,總會讓她咳嗽連連,難受好一陣子。後來,她變通的想到戴上口罩,又被婆婆告誡說,「按呢不夠禮數!」靈芳腦筋急轉彎的答道:
「我的氣管不好,總在阿母和祖公面前咳嗽更不禮貌吧?!」
婆婆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可不久又在祖先牌位前「吐大氣」了。日後,靈芳也就不興耍這點小聰明了。
「老實告訴我,媽熱衷於拜拜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一次帎邊細語,靈芳向阿明提出了她的疑惑。
「因為沒有安全感!」阿明放下手上的書,難得一派正經的答道,「像媽那一輩的金門人,是從炮火中活過來的。在彈如雨下的日子裡,妳能指望不長眼的砲彈不朝向妳或妳的家人落下嗎?為什麼轟死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這中間存在著機率問題,更有著繁衍生命的重要奧秘。我們家能一代代的傳承下來,能不靠點運氣嗎?妳會嫁給我,不也是我的運氣嗎?」
「貧嘴!」
「哈,說真格的。人會熱衷於信神,是因為不信人。所謂人心難測,沒人能保證你一家子平安順遂,但神靈可以;因為衪們存在於虛幻空間,衪們的成就可以被信眾無限的放大,失誤卻可以簡單的歸咎於你不夠虔誠。但『信仰』絕對是最後的贏家。因為信仰,逝者的魂有所依歸;生者的靈得以安撫。不也是一場雙贏賽局?」
聽完阿明的一番「謬論」,靈芳有點領悟,也釋懷多了。婆婆大肆操辦祭典的態度,同上教堂、侍奉上帝的爸媽至少在心思及期盼上是一致的,只是各自恪遵的儀式不同罷了。
又是一個做忌的日子,這回祭拜的又不知是那一世的先祖。靈芳早早的買回了雞鴨魚肉,正待料理,沒想一陣陣的噁心湧上喉頭,沒一回工夫已吐了兩三回。「想是病了吧!」婆婆體貼的接過活來,打電話叫阿明請了半天假,帶她去看醫生,沒想醫生竟宣布靈芳「有了」的喜訊。
阿明迫不及待的從醫院打電話回家報喜時,婆婆正拿著菜刀對著開了膛的老母雞比劃,想是樂昏了頭,一失神菜刀從手裡墜下,在腳背上砸了個不深不淺的傷口,這下子可是哀喜一身了。
當阿明陪著婆婆一拐拐的從醫院返家時,瞧見靈芳正忙乎著操辦牲禮,便搖搖手說:
「別忙了,準備些餅乾、水果得了,祖公不會在意的!」
「那還點不點香、燒不燒紙錢?」
「意思到就行了,我可不希望咱家的香火將來氣管不好?」
「是氣管炎(妻管嚴)吧!」阿明打哈哈的說。
「你知道就好!」靈芳和婆婆同聲附和。
一家子爽快的笑聲盈滿著四合院的午後,枝頭上的雀鳥跟著嘰嘰喳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