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伴我年少
2009/08/05 08:05
瀏覽671
迴響0
推薦1
引用0

伴我年少                                                                               

寫在前面

近期拜讀了余秋雨先生的大作《借我一生》,感於文間的磅礡氣勢,念及吾人的渺小,思索該替自己的過往留下些什麼,只為憑思,更為留駐斯時簡單的感動。

在金門這個小島上,許多人都曾有過許多難以忘懷的點滴,為文旨在追索一些過往的雪泥鴻爪,反思時代的變化樣貌,或根本不具代表性,或不忒小家子樣態,但卻直擊一段已逝的過往。在吁嘆光陰如過隙白駒之餘,或稍能體會辛棄疾「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詞意!

       

我的出生地在金門太武山麓下的一個小村落,那個地方叫「中蘭」。

老實說在金門出生長,但對老家中蘭的印象卻十分有限,只知道那是「囥(閩:放)公嘛神主牌」的地方,不論是以後結婚、逢年過節或是祖父母做忌,我們都要去燒金、拜拜的地方。

中蘭是個外移人口相當嚴重的地方,村裡常見的除了老人就是老人,在夕陽時分常見老人們集結在廟前的廣場,或閒話家常或啜飲一杯老人茶,告別一日的時光。

我的老家位在村口大道旁,想當初祖父購建這座厝舍時,應該是充滿無限的驕傲和喜悅吧!我沒見過祖父,因為在我出生前就積勞成疾過世了。

「積勞」,應該是那個時代裡普遍結束生命的一種方式!在家族食指繁浩,挑水都很難養活孩子的當時,用健康換溫飽是必然的事實,為此疏於自我的健康管理,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演至仳離,更是理所當然,想當然耳的事!

在祖母、父親的口中,祖父是個拙於言詞,勤儉自持的「青瞑牛」。那時代文盲不可恥,反是有書讀才稀奇,重點是沒有鋤頭上的工夫,不會種幾畝莊稼,是過不了活,討不了老婆的。從祖父身後遺下的大大小小十幾筆田產,讓後人對當時鋤頭致富的傳奇,充滿了驚奇!

曉事後,父親常偕著我們三兄弟,踏跡荒煙蔓草,尋覓祖父汗血匯積出來的田地。父親的心情想必是複雜的,每每我們三兄弟抹著豆大的汗珠,氣喘咻咻的虛應著父親:「栽啦!栽啦!」的時候,想必父親的心思就跟遠山飄渺的浮雲一樣的沒底。告訴子孫先祖辛勤建業的痕履,只是善盡他那代傳承的義務,對著那些散落的田產,早交給雜草、蔓藤在住的沃壤,他同樣的提不起興緻。

時間的履痕不定刻劃在他的額頭上,更早在神采飛揚的青春裡,就植下了颺揚的種苗。

       

我對祖母是有印象的。

祖母姓洪,小金門人。自襁褓期就送給瓊林的蔡姓人家做童養媳。就算到了我已經懂事的年頭,仍常常聽到鄰人、親戚直呼她新婦仔(閩:童養媳)。只是這個新婦仔未如宿命的安排,在瓊林安家落戶,反而跟一個窮小子在中蘭紮根、立業,據說,中間是有些曲折的。

金門有句俗諺:「要嫁過西一個人,不嫁過東一欉芒。」祖父是個勤懇打拼的田裡人,更是過東(瓊林以東)的一個貧農戶,祖父既不識字又吶於言,這種條件要討媳婦,恐怕是沒他挑的份。好在這些特質在那時,反成了優點及美德。在高壓統治的年代,周遭充斥了太多「話多遭禍,書多遭殃」的例子。一個不識字、話又少的「做田人」,是極受統治者歡迎的,因為那代表著威權的成效與自我的滿足。

祖父雖然勤懇,但要獲得年輕女孩的青睞就難了,一來無顯赫身家,二來一貧如洗,三來不解風月,粗糙、黑乎,兼又皸裂處處的尊容,實難討得年輕女孩半分好感,是以到了適婚年齡,仍然是孤零零的羅漢腳!

所幸這時權威的統治者發生了一點作用。當不討喜的祖父遇上了苦命的祖母,親事很快就訂了,對祖父而言,娶妻不過是家裡多了張嘴,田裡多了雙手;對祖母而言,嫁尫只是命運的中站,代表著又一次的未知飄零::。

知命、認命的兩個人,胼手胝足的支撐起他們的家園。從父親帶我們尋祖田時歇息的那塊大石上遠眺,可以看見祖厝弧拱的屋脊,那是一種蒼桑的瓦紅,鐫透著歲月蝕刻的白斑,想祖父母應該也嘗如是的遠望,那時他們的心中應該盈滿溫煦和希望吧!

我對祖母殘存的印象就是佝僂的身軀,纏過的小腳和總是閉羞、靦腆的神態。這或是那時代裡「新婦仔」的共同特徵,卻也代表著對生命屈服的無奈。女性、尤其是被出生家庭視為多餘的女性,是不能想像未來的一生能擁有什麼樣的社會地位的! 

我上了學堂,識了字以後,常常對老一輩招治、愛治、罔腰、罔市之類的名字充滿了輕蔑,我想當然的認為祖母的名字應該也屬於那一群,每每揉著她骨瘦的臂膀,瞎矇胡猜的結果竟都不真確。直到上了學,拿了戶口名簿抄錄學籍資料時,才發現原來祖母屬於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問她是誰取的,她只笑笑的搖搖頭,因為那根本對她的生命不重要,她的命運早在落地的那一刻已經決定了,每想到這,心頭就會一陣糾結與難忍。糾結的,是那個時代的無知;難忍的,那卻是代表一個女人一生的宿命。

直至祖母生命靜寂時,墓碑也只鐫刻了「陳門洪氏」,祖母在那年代不獨是沒有地位、聲音,而且沒有名字!

       

父親在我出生前,就拋下田裡的活,到離中蘭不遠的小徑村開設食堂了。

據村裡老人的說法,父親是個「不安份」的人,因為不安份,所以不願去接受宿命的炙陽,卻寧可選擇爐火的熱烘。一樣豆大的汗珠,滴落的卻是十足不同的心思與情境。

父親開食堂是從我有記憶時開始,在我記憶前,他已經不知道換過了多少工作。據母親的說法是,「一年換十二個頭家!」可想父親是個十足不安於現狀,而且頭腦靈活的人。他的說法是,「守著家鄉的田,只會把田變得更多,卻無法根本改變生活!」身為長子的他,急欲擺脫的可能是父母的傳承,更可能是對宿命的抵制。對此,祖父的心情應該是悲愴的,因為連不愛讀書的父親都不想克紹箕裘,遑論那個整天捧著書本,連放牛都要牛角掛書袋的叔叔了!

離開父母是艱苦的肇始。父親只讀了三冊書,他說那代表三年,我總認為他說的是一年讀一本。到了父親那代,金門已經有了較蓬勃的民間經濟。蓬勃的原因是國共緊張對峙,十萬大軍消費驚人,民間經濟大抵依仗這股龐大的勢力而生,「商業頭腦」因應生存的需要及無數次的踫壁而生,十足反諷著我那「生意子渥(閩:困難)生」的年代!

父親最早是在軍營門口擺流動攤位,販賣的不外是零食、飲料、香煙和雜貨,如果有部隊出外打靶、行軍或移防,兼做隨軍服務。說白了,就是蹬起了腳踏車當起了日後鄉親們競與的「小蜜蜂」!

父親那時只有十四、五歲,卻死守的追隨著「讀書不如賭輸,獎狀不如鈔票」的謀生之道。因為他機靈、勤快,嘴巴又甜,很快的就混進了營區的福利社當起的約雇人員,我個人是懷疑那有人要僱用他這樣的小童工,他卻笑笑的說:「我不說,誰知道!」

父親從那時開始了他之後五十年的煙齡。十來歲的小毛頭,會去享受父執輩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是因為早期軍中有定額配煙,不抽白不抽。那時學抽煙可能是佔便宜,為了表現成熟,更可能是為了交際、應酬,卻絕想不到換來了五十年後的健康危害,父親為此數度就醫,醫生的標準醫矚必是「戒煙」。父親總是瞅著煙黃的手指說:「天下有那個醫生會叫病人抽煙!」

在軍中,父親顯然將他的生意頭腦歷練得更機靈,不久他就放飛自己出來做生意。做生意,對當時的父親而言是種生活的賭注,是好、是壞都沒有退路,因為裡頭攢了自己多年的積蓄及祖父孤注一擲的期盼!

在那段時間裡,祖父過世了。祖父看透了兩個兒子的心思後,終止了他攢錢、買地、種地,再攢錢、買地、種地的循環,將積蓄換作了長子的媒聘、生意資本和次子的學費後,安然的閤眼了!

以結果論,父親一生的每個階段都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開始,到了六十來歲還是「老驥伏櫪」般的雄心未熄。叔叔則是如願的讀書、考試、讀書,入了公門後,仕途順遂,幹到了簡任官退休。顯然,當初最有投資眼光的反而是祖父,只不過在他閤眼時,定伴有蔓草荒田的遺憾!

       

母親加入父親的生命是在金門經濟最紅火的時期。

據說,那時做什麼生意都賺,最熱門的是冰菓室、撞球間和照相舘。真確的來說,那時期金門民間的營業型態,無所謂的專業、專營。冰菓室、撞球間一定兼賣食品、雜貨,就算照相館也不乏一些註有戰地留念之類的紀念品,四處林立的雜貨店才是金門當時最貼切的商業素描!

冰菓室、撞球間的存在,自然是為了駐軍休假時的消遣、娛樂,照相舘除了因應留駐個人資料外,最大的功能便在紀錄神秘金門的種種回憶,那時任何一個軍人退伍、移防都會用相機記錄大量的影相,為的可能是「此別一後無見期」,更多的是全島一命的袍澤情愫渲染。在那個命繫於天,勢如危卵的處境裡,能留記的,只餘相紙上的殘光片影,那時的相機還是管制品,一家相舘約莫有十數台的配額,但通常商家都會在櫃後預藏了上百台的相機,供官士兵租借,為的是圖口飯吃,真確的說,卻是展現著專屬那時代的謀生技能。

父親的食堂附近有家相舘,相舘還兼營冰菓室,並設有撞球枱。重點是那戶人家有名聞遠近,號稱「自衛隊之花」的女兒坐櫃,往來的阿兵哥直將那爿小店烘閙得像菜市場,老闆的嘴角像是裂到了耳後!

母親那時在「僱(閩:受僱於)撞球間」。父親自詡當年是「漂丿的黑狗兄」,常和軍官混跡其間。要說經濟力,顯然那時的父親是空有其表,窮光蛋一個;但比起阿兵哥種種詐婚、粗暴的情史傳聞,顯然父親又極富競爭力。具競爭力代表有希望,卻不意謂會成功,對此父親的態度是模稜兩可的,有老婆固然好,但卻代表更多的責任與肩負,這點是父親從祖父身上嗅來的現實經驗。

對此,祖父可積極多了。一個不安份的長子,代表著要儘早的安定下來,據說,祖父當時毅然的動用大半積蓄,換來了一袋白米,和夠份量的肉品、伴手上門提親。父親說:「祖父是不會騎腳踏車的。」那時既沒公車,更不要說是出租車。母親娘家在庵邊,今日雖近在咫尺,當年,可得踩上半天的自行車。沒人知道祖父是怎麼去的,只知道天沒亮他就用扁擔肩起禮物出門了,直到近半夜才回到家。回家時顯然有些微醺,這應是外公「強杯」(閩:強迫飲酒)的傑作,當他咧著嘴,似笑非笑的對著那時在院子裡翹著二郎腿,吭著小曲,搖著扇子的父親說:「親成甲汝講好啦!」的時候,父親訝異得閤不攏嘴。因為那時他不過才剛認識母親,對她有些好感,才打聽完人家底細,祖父已經把後面的工作都做完了,婚姻對父親而言,成了「駝子下坡」,只得順著勢走!

       

小時候,在一次搬家中,父母親的結婚照第一次曝了光。

那時的父親真的帥氣,母親則流露著小女孩家的嬌氣。就家庭經濟狀況而言,外公家顯然較祖父富裕得多。外公是討海人,大半輩子在海上拼博,那時金門的漁獲豐足,除了自給,供給部隊伙食,更是主要的財源收入。狀況好時,一次出海,就能攢足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所以不出海的時候,外公才是貨真價實的「黑狗兄」,而且總喜歡戴頂呢帽,四處「漂丿」。「漂丿」的結果,是家裡不但有元配,更硬是讓我們多了個「外婆」。那時的元配不作興計較什麼,有的只是深藏的幽怨和暗彈的淚珠。

俗諺說:「賣蓆的睏椅,賣碗的吃缺。」但是打魚的可不缺魚,為此,我們小時候吃魚吃到怕,似乎還吃得一口好牙齒。幾個孩子、連同舅舅、阿姨、母親鮮少有人患牙疼之類的毛病,我小時候讀書不求甚解,直到高中時,還不懂為什麼同學們要去補牙、植牙,直覺的以為牙齒掉了理應和孩提時候一樣,會再長回來。如此的懵懂,除了是學習不認真外,根本沒患過牙疼,恐怕才是主因,我不十分清楚「吃魚和牙疼」這兩者有沒有干係,但倒是省去了「牙痛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的恐怖經驗。

外公也很喜歡吃魚,而且很會料理魚。父親說他的招牌海鮮菜都來自外公的真傳,母親則只學了三分樣,湊合可以,上了筳席則通常會被退貨。

外公家養了一隻大狗,叫小白。這隻狗大的程度,以當時兒童的標準,就跟小馬差不多。小白有長長的白毛,濃密的程度直看不到牠的瞇瞇眼,因此感覺上牠是慵懶的,偶爾對你搖搖尾巴,就算善盡義務了。外公笑說:「養狗是浪費糧食,不指望牠看家了!」那時節,富庶如外公都可以夜不閉戶,更甭提說我們那間破屋漏厝了!

小時候每回去找外公,他都會抱我們伏在小白的身上,小白還真的挺得動,帶著我們慢慢的蹓躂,只是次數多了,牠就懶得理你,不論怎麼威迫利誘,甚至是棍棒加身,也難支使得了牠,久了我們自覺沒趣,就放牠一馬了!

外公過世的那天,小白鳴啞了整夜,從此食不吃味,待外公下葬後三天,小白就死了。父親把小白埋在田邊的番石榴樹下,我在木板上歪歪斜斜的寫上了「愛犬小白」,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哭得最慘的一次,母親說我胡鬧,那有哭狗比哭人還厲害的。可那時就覺得無比的傷心,好像一個好朋友驟然離開了,那種感覺跟失去尊長是不同的,那種緊密的情愫,至今仍讓我不敢輕易養狗!

       

父母親結縭後,不久就生下了大哥。因為生活的經濟壓力,父親便想自立門戶,開店建業。那時的首選便是「開食堂」,食堂是統稱,那時店招上寫的是「菜館」,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叫「菜館」,咱店裡明明有酒、有肉,為何獨鍾一個「菜」字?父親的回答很有意思,「因為招牌寫不下!」

說實話,那時的父親多的是外食經驗,可沒什麼掌杓工夫。母親唯一有的爐竈經驗是「撒(閩:類煮)豬糜」,憑什麼開店立號?父親說:「那時的老北仔(閩:外省兵的統稱)卡好養,重鹹、重辣、重大盤!」就這樣父親憑著他的「三重原則」成了掌杓的大廚師,母親則背著大哥打下手,生意好時,再請鄰居的阿嫂幫忙洗菜、刷碗,或是乾脆抓小姨的公差,日子過得既刺激又緊張!

那時候的菜館應讓是繼冰菓室、撞球間、照相舘後的第四大行業。

「生意好,不是因為軍中伙食不好,而是老北仔重感情。」父親如是說。

那時阿兵哥破冬(役期剩下一年)要請客、破百要請客,退伍更要請客,其他諸如贈勳、記功、高陞、榮調、長官視察等等,更是要大請特請。記憶裡一個老北仔退伍,就要擺個十桌以上,這還只是依次數、單位算,總計吃個五、六十桌更是家常便飯。小徑地處大武山麓,駐有陸軍野戰師部,既有電影院,更有名聞遐邇的「八三一軍中樂園」,官兵常駐已不算少,往來的更是不絕於途,客源多,生意自然好,為此,小姨還曾包水餃,包到昏倒,繁華的景象與今日的落寞,真不可同日而語!

父親在食堂開業的第三年,我出世了。那時中蘭老家只剩祖母和叔叔,母親既要兼顧生意,又要照顧大哥,照顧我的責任自然落到祖母的身上。

祖母身材瘦小,卻有著「做田人」過人的力氣與毅力。襁褓期,家裡買不起奶粉,每天祖母都要馱著我走過彎曲、泥濘的山路,到店裡讓母親餵奶,那時大部分的人家小孩生得多,養起來更隨便,有些務農的鄰居下田就將小孩往田梗一放就忙乎去了,細心的會在腿上繫個鈴鐺或在腰間纏條花披(黑白相間的大方巾),方便隨時注意孩子的動靜,要不,通常忙完活後,就會找回個滿嘴泥巴、地瓜葉的髒娃兒,據母親說,我就是吃泥巴、地瓜葉長大的!

對那時的情景,我不可能有印象,母親講這話可能誇張了,卻與事實相去不遠。記得約莫在我五、六歲的時候,總愛纏著鄰居的一個阿婆,纏著她是因為有得吃,她有個與我年級相近的孫子,阿婆的工作就是照顧孫子,說起來祖母與父母親反倒是十足的兼差性質,因為實在是顧不上。阿婆可以負責我的零食,可不負責我的主餐,為此每到吃飯時刻,她就會拿個大碗公,自個在父親的菜館裡盛滿熱騰騰的白飯,然後再澆上竈台上剩餘的滷汁,就這樣一口一口的喂將起來,我不喜吃這種醬油飯,雖然它蠻香的,又經濟實惠,但每在正餐前滿腹稀奇古怪的東西已讓我胃口全無,為此每每遭到父母親的鞭撻,直斥我是討債,擱袂惜福!

       

我約莫是滿周歲後就在父親的食堂裡生活了,因為祖母的年歲大了,再怎麼有趣也經不起每天幾公里山路的折騰。

父親的食堂是從親戚手裡租來的一間古厝。古厝約莫是老家一落兩舉頭的規模,只是舉頭間的大門已經用土角(閩:空心磚)封實了,權充待客大廳,右側的廂房成了包間,左側的廂房就是全家人的臥房,這臥房約十平方米,架了一座雙層的鐵骨床舖,我和大哥睡在上舖,父母親睡下舖。

這間房子是標準的冬冷夏熱,外加蚊蚋特多。雨天還會漏水,父親用一方塑料布掩實了房間的四角,就成了防漏雨的利器,有不周全的地方只好出動臉盆、鐵罐,在雨夜裡,總有叮噹的節奏伴著入眠,忒煞有趣!

防雨塑料布確是防雨利器,遇到了下了大雨或雨下個沒停,塑料布就會下垂鼓起好大的水包,這時就要看準水流的方向,準備好臉盆,用手往上一撐,就能暫渡危機!

記得有次雨夜,雨來得又大又猛,在叮咚聲間全家都睡沈了,塑料布耐不住漏雨的重量崩坍了,全家人都是滿身淋漓的直打哆嗦,覺也甭睡了,連夜再架起「遮雨篷」度過一個難忘的夜!

這間古厝破、漏就算了,還沒有廁所,家裡只有臥房的一只便盆權作一家大小使用。小孩便溺找條水溝、暗巷就成,那時滿街的家狗、流浪犬,會權充清道夫,大人們見怪不怪,只要不污染自家門口,沒人會計較。到稍長,上了學懂羞恥了,自個會堅持到離家二百米遠的公廁如廁,可那也是不太愉快的經驗。

說是公廁,只是用土角壘起三面牆,上覆廢棄看板的「開放空間」,下方就挖個大坑,坑還是露天的,方便農家挹肥(閩:施肥)。入口處置上兩方長石板,權作落腳處。在此如廁,可是名副其實的「聽瀑軒」、「觀雨亭」,尤其此公廁是沒有門的,有塊廢三合板擱在一旁,如廁時只要搬來前頭擋一下就成了。而且是只檔下方,上不遮掩,有沒有人佔用「坑位」,掂腳一瞧便知!

在此如廁,不時還有令人作噁的蛆蟲在腳旁蠕動,那時候人們都是這樣生活的,倒也不覺有什麼不妥!

       

那時候「共匪」還在「單打雙不打」,民眾每晚準時的功課就是「躲防空洞」。初時父母親都會很緊張的把小孩們早早的趕到附近的防空洞裡避難。通常一個防空洞要容納附近許多的人家,所以有些壅塞,雖然有人定期打掃,但還是會有些積水,那股悶溼勁,小毛頭是很難受得了的!

在洞裡最大的消遣就是聽老人講古,從堯舜講到民國,無所不講,但我們最愛聽的還是西遊記、封神榜之類的神話故事。神話對孩子而言,與其說是虛幻的夢想,勿寧說是對未來無限的期盼!

村裡有位退休老師,我們都叫他「阿善師」,因為他的形象就像「西螺七嵌」裡的那個老師父一樣的博學,又莫測高深。阿善師最會講神話故事,重點是聽他說故事還有糖吃,孩子們當然樂此不疲。但每當砲聲響起,阿善師就會間斷片刻,然後蹦出,「這炮落在西邊,過村啦!」之類的即時預測報導,他的預測時準、時不準,不過村裡「中炮」的比例,應該算低的了。久了,孩子懶得躲、父母也懶得趕,只是約束在炮擊的時候,不要在外亂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勇氣過人,但日子照樣得過,頭頂上那些呼嘯的炮彈可以決定我們的命運,卻改變不了我們的生活!

在那段日子裡,發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因為生意太旺,攪得小姨時時藉故往店裡跑,學校都顧不得去上了,為此外公拿著藤條來尋回了幾次,久了小姨乾脆把課本、成績單往竈火裡一放,來個一拍兩散,至此絕了讀書的念頭。小姨說:「讀冊、讀冊,愈讀愈切(閩:類討厭)」,這和想讀書卻因緣走入家庭的母親,可說是絕大的對比,母親苦口婆心的勸了好久,希望小姨再重拾書本,尤其是在外公有能力負擔的時候。小姨卻以母親的處境印證她的「讀書無用論」,而且她自認不是讀書的料,早點步入社會,不算壞事。就算那時只適十五、六歲的荳蔻年華!

二是鄰居買了全村的第一台黑白電視機。每到傍晚時分,他家的門口就聚滿了看電視的姑姨舅妗,老幼婦孺。記得那時候最瘋的就是「包青天」、「保鑣」之類的連續劇和少棒比賽轉播。

田鵬的俠士與張玲的俠女形象至今難忘,反觀今日「一拳打到十丈遠,發起功來驚天動地」的功夫片,就顯得既不真實又狗血十足。那時的連續劇表象是訴諸忠孝節義,暗裡是引人入勝的兒女情長,孩子們看完電視,持把木條削成的劍就在院子裡廝殺了起來,在那「任劍擊俠」,只有英雄才配抱得美人歸的日子裡,俠義是唯一的堅持(就算是在學校作弊、帶參考書或看漫畫被抓,也不能供出主謀和從犯),日子過得既充實,又富滿幻想!

值得一提的就是少棒比賽轉播了。就算轉播在半夜,鄰家的院裡照樣歡聲雷動,群「魔」亂舞,在那段物質缺乏的日子裡,人們的心靈卻十足的富足,少棒隊贏了一場比賽就夠人們樂乎、談論一整個禮拜。更別一講到反共義士歸來,那股同仇敵慨,慷慨激昂,燃炮歡舞的勁了!或在今日看來,當初簡單的滿足是對時事的無知,但如果無知能換來安定的日子與簡單的快樂,又何妨呢?

那時節是沒有轉播站的,最殺風景的就是每每電視看到精采處,就會伴著雪花亂舞,有時就乾脆來盤炒爆豆,攪得觀眾興緻全消。這時就會有人爬上屋頂,調較著天線的角度,意圖力挽狂瀾,有時候是調好了,節目卻結束了,到底球賽是輸是赢,俠客著了歹徒的道沒?就成了鬥嘴鼓的話題,足夠延燒一整夜!

三是,在那「單打雙不打」的日子裡,父親食堂的院子也中了一炮。打爛了一個洗碗的大鋁盤,外加鑽了個黑乎乎的彈坑。比起鄰居被削去的一半屋脊,落得「舉頭望明月」的悲愴,咱家算是幸運的了。事後,戰鬥村警員、副村長,甚至許多半大不小的官都來看過院子裡那個黑乎的彈坑,卻沒人決定該怎麼辦。過了幾天,父親用些洋灰和點泥水,將那個洞補實了,小姨還在那洞上刷碗,就跟沒事一樣,倒是日後我們這群小毛頭,總愛在彌實的洞上跳躍,來證明自己的勇敢,委實可笑!

       

那時小孩每天主要的任務就是「玩」,而且無所不玩!上學對我們而言,只是一檔投入百分之二十的精力,去度過百分之八十時間的無謂活動。

孩子們最常玩的遊戲除了官兵抓強盜外,最主要的活動就是「大冒險」,內容不外是夜探防空洞試瞻量、找砲彈片換麥芽糖、撿「宣傳炮」傳單換老師的嘉獎、禮物之類的。

撿宣傳單時,老師特別叮嚀不能看裡頭的內容,深怕小小的心靈受了「共匪」的污染,禍從口出。在那高壓軍管的時代,雖然不特別感受到白色恐怖的氛圍,周遭卻盡是「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之類的實證及政宣,就算是學校作文也多得是「保密防諜」之類的題目,孩子們跩起文來都能以「復興中華」為己任,「解救大陸同胞」為目標,儼然一幅捨我其誰,千斤重擔一肩挑的樣態,今日看來雖然可笑,卻是「主流民意」,不這樣寫是拿不了高分的,只能說是斯時、當下的產物吧!

撿「宣傳炮」傳單還不是最高興的,最樂的是撿到我方空飄氣球上的宣傳品。這些宣傳品大多是因為空飄後,因為風勢轉變或天候變化,而不慎遺落在自方陣地的。這些宣傳品大多有個大型的塑膠袋套著,裡頭有餅乾、小收音機、汗衫,還有一些「號召起義來歸」之類的宣傳單,有時還附有鄧麗君的海報和音樂卡帶。聽說大陸那時有「老鄧不如小鄧,百萬八路軍抵不過一個鄧麗君」的順口溜,所以我方善用「小鄧打老鄧」的策略,也是理所當然!

撿到這類的東西,老師、父母的標準答案都是:「上交。」但每每軍方派人定期在學校匯集這些宣傳品時,通常只剩下列為管制品的收音機,和老掉牙的宣傳單,食物當然是祭了五臟廟,汗衫因為有醒目的國旗標誌(大陸同胞敢穿嗎?),通常成了抺布或拖把的材料(國旗得剪下另外處理,否則就就大不敬了),鄧麗君的「周邊商品」最搶手,通常得用五本以上的習字簿才換得到!

在夜裡,看著牆上鄧麗君「甜死人」的迷人笑容,把玩著音樂卡帶(因為沒放音機),讓美麗的倩影隨著沈重的眼皮緩緩入夢,不消說有多享受!

       

生意子(家裡做生意)是不用下田的,但在農忙時卻是最佳的臨時童工。孩子們忙農事是為了每天三、五塊的工錢代價,工作內容不外是「矖土豆(閩:花生)」、「脫玉米(粒)」、「舖魯穗(閩:在馬路上舖放帶穗的高粱桿)」。

孩子玩的時候比做的還多,很多花生仁都進了肚子,玉米粒成了打竹炮(用竹筒和筷子做的玩具炮)的子彈,高粱桿除了可以抱回家起火(閩:當燃料),手巧的孩子還能用它做飛機、大炮,蓋房子,十足是「動手玩創意」的好材料!

孩子的零用錢大多花在買人仔標(一種圓形的紙牌)、彈珠、麥芽糖,租漫畫和看電影上。看電影是孩時極重要的休閒活動,因為那幾乎是孩子唯一能見識到島外繁華的唯一管道!

小徑因有一處陸軍野戰師部,所以設有一處電影院,雖然放映的都是二、三輪的老影片,但在那個訊息缺乏、交通不便的年代,看電影,仍是小時候最高級的享受。那時電影院主要的功能是作為師級勞軍、宣講及藝文表演的主要場所,平時則會排定每天數場的播映時間,記憶裡,當年在放映黃梅調電影「梁山泊與祝英台」時,真是萬頭鑽動,盛況空前,我和幾位同齡的小毛頭挾在人群中,硬是和著滿頭的汗水湊足了熱鬧!

那時看電影是要買票的,約莫三、四塊錢,對小孩而言,可是沈重的負擔,是以要不是權變的等到影片播到一半,央求剪票員放行為,就是結夥從左側的矮牆翻入,或乾脆撐開右側的刺籠絆網,以匍伏的方式鑽進戲院裡。後來服兵役時,訓練班長直誇我的匍伏前進姿勢標準,不知是否就是那時打下的基礎?

小徑是個極小的村落,行政上是屬瓊林村隸管,為此村裡的老人直怨,「我們至今出不了一個村(里)長!」這真是區域的侷限,想任誰都沒辦法吧!比起瓊林著名的「七座八祠」,小徑的邱良功古墓、魯王墓顯得小家子氣多了,而且奇怪的是,為什麼著名的「名勝」都是「墳墓」?

邱良功墓園現時已被文建會列為國家三級古績,每天都有遊覽車載著觀光客來憑弔。此墓園不唯在墓碑前兩側豎有栩栩如生的翁仲、石獸,外圍兩側各有巨型石碑亭台各一座,鐫書邱良功一生功績,墓前則有石碉拱門一座,氣宇軒昂。

那時的小朋友對附近的這座古墓沒有太多畏懼,反而多的是精力旺盛和好奇。邱良功古墓前的石羊、石虎、石馬,石頭人(正確的名稱是「翁仲」)一直以來都是孩子攀爬、戲耍,驗證是否「轉大人」的試煉場,就連高聳的墳丘也是我們玩官兵打仗時必需攻克的山頭,於今想來,實在是對死者大不敬,但想古人亦會念吾當年無知,一笑置之吧!

小徑的釋意就是羊腸小道,這點可讓住瓊林同學竊笑不已,因為再怎麼樣也比不過明朝熹宗皇帝的御賜里名。據村裡的老人說,小徑以前真的叫大徑,大徑起初由劉、蘇、王、許等姓前來開墾,有所謂的「蘇厝宅,王厝田」,如今瓊林村的王厝田仍在,而蘇厝宅呢?過去,大徑算是一個大村莊,人丁旺盛,否則,怎麼敢稱「大徑」呢?但是,自從邱大人風水下葬之後,五穀欠收,人畜不安,年年飢荒,村民死的死,或向外遷,據說,就是風水前那些神羊、神馬偷吃居民的青苗作物,才會五穀欠收;神虎傷人畜,才會人畜不安。因此,大徑村民紛紛結伴「落番」去南洋討生活,也有許多人從陳坑海搖櫓出海去澎湖,留下的房舍沒人管理,久而久之為蔓草所掩 蓋,僅存風水後面的幾戶人家,大徑就是這樣變小徑的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直笑古時候的人怎麼這麼老實,人口少了就將大變小,忒煞有趣!村裡雖然因為大量駐軍的進駐,而衍生了許多的小商舖,卻仍然難掩逝去風華後的落寞!就像是守候著「落番」歸來的老婦一般,剩下的只有從指縫間流逝時間和無情的歲月刻痕!

有誰推薦more
全站分類:創作 小說
自訂分類:小說
上一則: 香火
下一則: 兩個人的電影
發表迴響

會員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