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花蓮﹐我們總算比較安定下來﹐我得以一路唸到六年級﹐沒有再轉學。小學畢業的暑假﹐不再有暑期作業﹐我能夠成天看課外讀物。家裡的讀遍了﹐我到附近的書局﹐站在那裡翻閱他們新運到的書刊。東方出版社的兒童書籍差不多讀完了﹐我開始讀古典文籍紅樓夢。讀到大觀園裡複雜隱晦的人際關係﹐勾心鬥角﹐挑剔尋錯﹐嫉妒猜疑﹐怨懟責怪﹐我總聯想到母親和她的手足們相處的情況﹐只是格局較小﹐人數較少。

母親和四姨在一起的時候﹐多半談到三姨的不是﹐懷疑三姨丈「貪污」﹐出去收帳時﹐把一些錢放入自己的口袋﹕「否則﹐以他們的收入﹐七個孩子怎麼常常在進補﹖」

有時三姨也在﹐那談的就是二舅﹕「阿爸也還沒決定把工廠交給他們呢﹗他們就一副小老闆的架勢出來了。」

母親、阿姨和二舅媽絮談時﹐箭頭轉向繼外婆﹐說她私自不知藏了多少私房錢﹐手上掛的金、玉鐲子一個比一個亮眼。。

有大表嫂在場的時候﹐受批判的是大姨夫婦。他們也有十二個孩子﹐七男﹐五女。前面五個是男孩﹐接下去是女孩﹐最後又是兩個男孩﹐老么過繼給大舅﹐因為他們沒有小孩。

大表哥也在花蓮的中學教書﹐收入當然不多。但大姨丈把女兒從富里送來花蓮讀中學﹐幾乎一年一個﹐理所當然就住在他們的大哥家。我的表姐們因為在家裡有佣人﹐家事幾乎輪不到她們作﹐來到大哥家﹐也以為如此。

大表哥有兩個兒子﹐僅差一歲半﹐頭生的兒子和我弟弟同年﹐表嫂照顧稚子已夠累了﹐還要替幾個小姑做飯洗衣﹐不滿牢騷自不在話下。偏偏這麼辛勞也不盡然就博得公婆稱讚。大姨丈開口閉口誇的是在美國的二表哥和他寄回來的美金。

在這些親族聚會的場合﹐我們孩子在外面玩累了﹐紛紛進屋﹐喝水吃點心﹐然後坐在大人旁邊﹐聽她們說這道那的。也許是講的正興頭﹐即使小孩進來﹐她們也無法煞住。

有時這聚談的地方在室外。暑假期間﹐我們常幾家相邀﹐帶著飯糰﹐水果在傍晚時分到海邊﹐孩子戲水﹐大人聊天。浪潮來去﹐海鳥盤旋﹐太陽隱沒山頭﹐月亮從海平線緩緩昇起。天地景觀如此壯闊瑰麗﹐而人的心思卻如此狹隘陰暗。

心靈在那樣的互動中受污染﹐說的聽的絕少是造就稱讚人的好話﹐多半是尖刻的批評數落。把一個不在場的人講的那麼不堪﹐可是真見了面﹐又是堆滿笑容﹐問候寒喧﹐互相恭維對方的衣著髮型﹐孩子教養得宜﹐然後再開始論斷另一個不在場的人。

這麼作﹐母親快樂嗎﹖她不在的時候﹐其他人又是怎麼談論她的﹖我難免有這樣的疑問。在這樣的狀況下﹐每當母親要我用功讀書﹐保持好成績﹕「你看﹐三姨家的某某﹐才大你兩歲﹐書唸的那麼好﹐你可不能輸她﹗」「大姨家的某某可以直升高中﹐你可不要讓我沒面子啊﹗」我的反彈直接而激烈﹕「誰在乎她們怎麼樣﹗我又不是為你的面子而唸書﹗我也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在那段時期所發生的一些事情﹐也使我與母親的關係越來越疏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