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既是一個硬底子的寫實主義者，又是一個玄秘的寓言作家，這是我們讀了〈領袖的鐵衛隊〉的強烈印象。

一方面，莫大以紮實純熟的寫實技巧令人驚嘆地呈現了軍隊世界繁瑣的零零總總，舉凡編制、動員、勤務與操練的細節，乃至人物角色的刻畫，進而到軍隊生活中微妙的權力關係以及人心的處理，都展現了形式與內容的合作無間，其內行的程度讓讀者不禁懷疑小說家本身是否就是精通箇中專業而又「洩漏機密」的軍人。舉個例子，像是宣示效忠大統領大會師中的院長訓示以及軍人誓詞，彷彿帶讀者進入軍史檔案館穿越時空去翻閱那個時代的思想教育文獻，就見證的觀點來說，莫大的小說具有很高的史料性。

可是如果莫大的作品只被當成歷史小說觀之，那卻就錯了。因為在另一方面，整篇小說有高度的寓意性。這當然不只表現在整篇故事的人、事、物都替換成另外一套代碼（例如福島、韋氏強人父子)以及真實歷史時間的壓縮 (就史實而言，大統領之駕崩到鎮暴事件還有五年的間隔。），而更在於把憲兵隊當成是整個軍事島的縮影，把軍中生活當成是島民生命的提喻（synecdoche）整個打狗憲兵連隊，不過是整個福島在戒嚴狀態的濃縮版本。

卡夫卡說過：「末日審判就是戒嚴法」，他深深明白法的暴力本質。熟通卡夫卡的莫大把法的至高無上性轉移到對福島的觀察。福島是有史以來戒嚴統治最長久的國家。戒嚴本來是針對危急的例外狀態而設定的，但右派極權的特色在於用手段把這種例外狀態和常態混含在一起，如納粹法學家所創制出來一個弔詭的用語：「有意的例外狀態」(einengewollten Ausnahmezustand)，讓例外狀態永久地持續下去。這種高於任何法理力量的力量，就從福島的最頂端由縱向和橫向不斷微分下去，對福島島民的生活做無限的切割，讓整個島嶼長期處在一種沒有戰爭的備戰狀態。而軍隊就是典型中的典型。人在軍隊，生命就被整編到更大機器，接受權力無限的切割。而在這當中，自由，在此看來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字眼，是如何可能呢？這正是莫大在張茱萸身上要找出來的東西。

厲害的寫實主義能手一定也是個厲害的「寫虛主義」高手。整部小說其實無處不虛。莫大擅長用暗示的手法讓整個故事懸疑離奇，有謎題：山猴的情趣木條、啞巴妓女的性高潮之謎、趙芷相的死；這一大堆小人物裡面尤以張銘最為傳神，這人背負了或說代表了那時代的做兵士的掙扎著來求取一處「家庭的幸福」，然卻無能也無力對抗嚴酷底現實際遇與堅澀的環境，最後鋃鐺入獄身敗名裂，成了那一代老兵對家庭渴望與憧憬幻滅底寫真，這段描述最為確切地反映出當年「老兵」悲劇。這篇長篇小說並不止於故事取向，同時也具時代的批判取向:譬如俞排長政治觀念的改宗。有真假難辨的謠言：比方說老士官吹噓的當年事蹟、古排長自吹自擂的「虎口事件」、無知的特勤哨被大統領的貼身侍衛開槍擊斃、大墩示威事件的黑幫份子是黨國政府的暗樁...;有鬼話：軍中向來是個肅殺戾氣與鬼影幢幢的地方。而這些「寫虛」的部分最終指向強人政治的神話本身，或是復國大業的謊言本身。

如果要簡化來說的話，〈領袖的鐵衛隊〉就是個右派強人軍政府底下的落榜重考青年接到兵單入伍的啟蒙故事。當兵生活是福島男人的消極的成年禮，也是福島男人生命中的戒嚴時期，不得不把兩年讓渡出來過著數饅頭的日子，而平安退伍是最低限度、也是最卑微的祈求。張茱萸身為黨、國、軍三位一體政權底下一個小小的鐵衛隊成員，自有其小小的自由空間來完成他私密的啟蒙儀式：偷偷讀英文、暗自嫖妓體驗性愛的歡快、默默崇拜著異端同袍黃幽園、悄悄地改變。張茱萸學會了看世界，也學會了看自己。

（領袖鐵衛隊之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