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的山石嵯峨，不管從哪個角度望去，龐大的輪廓都和記憶一樣沉重迫人。海風吹襲，浪花沖蝕的影響竟如此輕微。天地間，半個世紀只是一霎。

再跨一步，大海立即呈現在前方。退潮時分，浪花不大，可是視界那麽遼濶，要是不轉過身，宇宙的終極就在海天相接的那條缐。沙灘延伸出去不遠，一列又一列白色的浪花爭著奔來，還沒有到我腳邊，就退了回去，被後來的趕過。

我沒有想該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可是我知道這一刻就要來臨。我一生等待的，正是這個時刻。

湛藍的天色靜止。太陽連帶著海面一片反光，逼得我瞇著雙眼。可是我連眨一下都不敢。不知過了多久，閃耀刺眼的光點和光點中間出現了一個影子。是他。是他。那影子越來越大，我看到他的肩，前胸和兩臂，然後是腰部和雙腿。

迎向前去，我屏著氣。他溼漉的頭髮貼在額頭，兩頰消瘦，疲憊的眼光注視著我，像要訴説什麽，卻一片沉默。於是，我擁抱他，吻他的臉頰。那滋味是苦澀的。我沒有問他遭遇什麽，他感覺如何？他的自恃和屈辱，滿足和遺憾，安慰和懺悔，我都明白。也許我根本不須要知道，我只是輕撫著他肩背未癒的傷口和難看的疤痕。就在我再次緊緊擁抱他的時候，眼前忽然大亮，四周一片寂靜，潮聲都停止了。我發現，或者說是他發現，我們的軀體已經融合，成了一個失去顏色，形狀，和重量的透明的存在。一如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是的。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而在那瞬間，記憶卻以十分緩慢的步調舖陳開來。半個多世紀前，我懷抱著他嬌弱的身軀來到這個海邊。同一個場景，只是霧很濃，風很大。

我對他絮絮述説海裏的一切：美麗的，溫柔的，率真的，無私的；還有那醜惡的，殘暴的，陰險的，貪婪的種種。可是我發放出來的音波被風吹散，怎麽也穿不透那濃霧堆成的牆。他茫然望著我，伸展四肢，隨我把他仰著放在捲向我腳邊的浪花上。看陣陣泡沫滑過他細柔的皮膚，看他被隨後湧來一道道的海浪擁走。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我，只是越來越遠。我的心在滴血。

我對自己說，無論哪年，哪月，哪日，無論他會經歷什麼，這一刻來臨的時候，我會在這裡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