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你在做什麼？

人：手槍，你沒見過？你看，多精緻的工藝？威力強大，手指一扣就能取人性命。

鬼：你想取誰性命？

人：我自己。

鬼：那多費事！

人：我等不及。

鬼：我在世的時候，曾經聽東方人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傷；傷害性命，當然更不可以。西方人說，自殺是懦夫的行為。

人：我知道。

鬼：那麼，你為什麼…？

人：東方人的說法，沒有把人看作獨立的個體，有自由意志。西方人的看法更荒謬。

鬼：怎麼說？

人：要軍人上戰場，被別人槍砲打死是勇敢光榮的行為；一個人用槍打死自己是怯懦。同樣死去，聽別人命令是勇敢，自動自發是怯懦。這是什麼邏輯？

鬼：打死自己的是個人。下命令的人不是個人，是權力的代表。

人：問題是：權力只會在人的手裡傳來傳去，權力死不了，會死的是人。

鬼：人遲早自然會死，為什麼等不及？

人：我只是活得不耐煩。

鬼：那是因為你現在還活著。其實不耐煩並不存在，死了就沒有不耐煩。時候到了，自然會死，何用急？

人：我覺得太累。

鬼：我懂。我有經驗。不只一回，有兩回。

人：兩回？

鬼：頭一回是因為我做什麼都失敗。次數多到令我厭煩，以致失去了希望。於是我就上吊，希望以後再也不會失望。

人：結果呢？

鬼：結果我被人救醒。希望顯然又落空，得到的仍是失望。

人：唉。

鬼：後來，我以為自己已經想通：遭遇不順，當下的反應是失望；過了以後，該是後悔。後悔無謂，只有向前走。

人：好像有點道理。向哪裡走？

鬼：問題就在這裡。因為時間偏偏不停催你，你停不下來，你必須選擇方向。於是我選了一個方向。

人：怎麼選？

鬼：當然要選有意義的。

人：對誰有意義？

鬼：我只能夠知道甚麼對我有意義，所以只能選對我有意義的方向。

人：那也就是說，你的選擇對別人不一定有意義嗎？

鬼：正是，而且不單是這樣。有時候我頭一晚睡覺時覺得有意義，第二天早晨醒來可能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人：那麼，你怎麼辦？

鬼：可是後悔是無謂的，只有向前走。

人：聽你這樣說，好像在看貓兒兜著圈圈抓自己尾巴。

鬼：沒錯，我發現意義就在這裡。

人：貓兒兜著圈圈抓自己尾巴，就是意義？

鬼：是，對貓的意義。你看貓兒兜著圈圈抓自己尾巴，覺得怎麼樣？

人：很可愛，很逗趣。

鬼：如果你不喜歡貓呢？

人：很無聊。貓身上也許還有跳蚤。

鬼：那麼貓該不該理會人的不同的感覺？

人：你還替貓想？

鬼：所以我就有了第二回經驗，跳海的經驗。

人：第二回你成功了？

鬼：對，也不對。什麼是成功？

人：達成目的。

鬼：沒錯，我淹死，成了鬼。可是，變成鬼是遲早的事；真的抓到尾巴，才是成功。

人：那麼你因為沒有成功所以成功。

鬼：不成功就是成功。

……

人（停頓了許久）：我要老實告訴你。這把手槍是假的，是玩具，但假手槍也算是手槍。我只是很累，很想死，卻沒有真的想死。

鬼：哈，我們居然說了那麼多。我說的本來就是鬼話，你說的原來也是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