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用泥土加入稻草攪和後,印成塊狀的土角,用來堆砌成牆壁的土角厝,在我腦海閃爍。那一段山中歲月,我其實,沒有失去過。
「澳魚仔!澳魚仔!來食飯!」
「好,我連鞭來!」
澳魚仔,是台語發音,因為阿嬤說,我的哭聲就像這樣,澳魚仔,澳魚仔,所以這是她和高齡百歲的外曾祖母專用叫法。而我的專用叫法,是阿嬤。很奇怪,從我開始會叫人以來,外婆都是叫阿嬤,而我自己的奶奶則是叫國語的奶奶。
爸爸和媽媽結婚時,外婆家中唯一的男丁,舅舅,正在服兵役,所以結婚的條件是必須住在娘家照顧不方便的岳母。一住,竟也住到我十六歲了。
從我有印象開始,外婆總是坐在輪椅上,因為她的一隻腳截肢了,裝上義肢,而另外一隻腳,則是因為罹患類風濕性關節炎而萎縮,所以她總是坐在輪椅上。不方便的雙腳,不影響外婆的生活,她一樣認真的過著她的山中日子。
我們所住的土角厝,是傳統的三合院,但是其中一邊並沒有互相連結。一進正門是客廳,往右走是我爸媽的房間,以前我們一家六口就擠在這間房間;再過去,則是我外公的房間。往左走,以前是媽媽做家工的地方,後來因為我們都長大了,改為我們三姐妹的房間;再來是曾祖母與三個表弟的房間;接著,是舅舅舅媽房間;之後是阿嬤房間;最後是廚房、餐廳、廁所。
每到吃飯時間,在客廳幫忙做著家工的阿嬤,就要推著輪椅到客廳,而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卻要費盡她十分多的體力,所以,總是由我們這些小孩來推輪椅。小時候,很喜歡將輪椅當作賽車,看準走廊沒有人,將輪椅連車帶阿嬤地快速推到餐廳,這時候,就會聽見阿嬤的爽朗笑聲。直到現在,我還是可以聽見輪椅輪胎快速轉動的聲音,時常在我耳裡重複迴響。
我是外婆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全家人的目光總在我身上,因為必須外出工作的我爸媽,阿嬤就成了現成保母。我從小就跟阿嬤一起睡,阿嬤會陪著我一起看卡通,時間到了就開始催促我睡覺。
「澳魚仔,緊睏,明阿仔載愛讀冊!」
「好啦,等落我著去睏!」
每天每天,阿嬤總是用盡耐心一再催促,只因為她的小孫女雙眼總是盯著電視。不過,她也總是陪我到最後一秒鐘,為我放下蚊帳,幫我把被子拉到脖子下,接著跟我說:「緊睏!」。
阿嬤對我最好,儘管後來媽媽又生了三個弟妹,而表弟們也接著出生,可是,她沒有減少對我的關愛,好吃的會先留給我吃。阿嬤總是拉著我說話,跟我說,不要像媽媽那麼早結婚,生了妳們四個兄弟姐妹,多不自由。總是要我陪她洗澡,是因為她的手已經不能伸到後背洗澡,所以要我幫忙,甚至連脫衣服也有困難。那時候,還小,總是不想這麼早洗澡,還想跟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玩樂。有天,阿嬤跟我說,「尬我洗澡,緊煩喔!」而那次,是我最後一次幫阿嬤洗澡。
在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阿嬤住進台大醫院,因為她的身體狀況已經開始走下坡,併發很多其他病症,連心臟都開始出現問題,有次我去看她,媽媽在病房前拉住了我,告訴我:「看到阿嬤,不要驚訝,不要傷心,因為打了膽固醇,所以身體都會浮腫,不要做任何反應。」我聽了點頭說好。可是,當我走進病床前,我的眼眶漸漸濕了,原本消瘦的臉頰,現在豐腴了不少,因為膽固醇的關係。我走向前,輕輕叫了「阿嬤」。一聽到我的聲音,阿嬤馬上睜開眼睛:「妳來阿!我真想妳!」拉著我的手,要我跟她一起躺在病床上。背對著她,我的眼淚潰堤了。
我的阿嬤總是活力充沛,每每看到她,總是笑容滿面,我想,這也是我時常愛笑的原因吧!我延續著阿嬤的活力,笑口常開。
過年,阿嬤向醫院請假,回家吃了年夜飯,那一年,我們沒回去奶奶家,留在阿嬤家吃年夜飯。我知道住醫院的難熬,還有阿嬤的病一直折磨著她的身體。我又看見阿嬤的笑容,因為,家裡,是她待了最久的地方。用她不方便的雙腳,在這間土角厝,留下只屬於她的足跡。
高一下學期末,班導師要我快點收拾書包,等會兒爸爸會在門口接我。其實,我心裡已經知道了大概是什麼事情。果不其然,回到家裡,神明桌上蓋上了紅紙,我知道,阿嬤要回家了。我放下書包,連制服都來不及換,和弟妹還有表弟們站在門邊,忽然,我就聽見了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直到大聲的刺耳,救護車下來的是阿嬤,救護人員將阿嬤放在準備好的板凳上,呼吸器一下一下打著,直到算好的時間到了,才將呼吸器移除,而阿嬤的最後一口氣,也就在此嚥下。
我聽見,全家人的哭聲,小表弟在我一旁,燒著紙錢,一邊喊著:「阿嬤,好好阿行!」我的眼淚,克制不住,滴濕了身上的白襯衫。腦海中像走馬燈跑著每一幕有關阿嬤的場景,生氣的,開心的,眼前都是活生生的阿嬤,我不願意接受這樣毫無生氣的阿嬤。
蓋棺的那天,我摸著阿嬤冰冷的手、冰冷的臉,終於,阿嬤還是離開我了。出殯時,我看見媽媽嚎啕大哭,就連嫁進來的舅媽,也一樣淚流滿面,阿嬤很會做人,她在女兒與媳婦之間扮演很好的橋樑,不會偏心誰,對我們這些表兄弟姐妹也一樣,儘管他對我最好,也不會表現出來讓其他人知道。我轉頭看見阿公,他也在默默拭淚。高齡的外曾祖母,一直喊著:「你按怎無等我!家己先走阿?」我知道,阿嬤在這間土角厝中的每個人心裡,都佔著極大部分,是這間土角厝的靈魂人物。
我記得,阿嬤出殯後不久,我要去上課路途中,有位阿嬤帶著她的孫女坐在我前面,我看著那個小妹妹,還可以跟阿嬤一起出門,還可以坐在她的腿上,我就好羨慕,因為,我的阿嬤已經到了天上。媽媽常說,「阿嬤沒有離開,她一直在我們心裡。」阿嬤走後,我們搬到市區,媽媽的姐妹們變得時常辦家庭聚會,我知道,大家都在想念阿嬤,所以都要回到那間土角厝。每次,隨著阿嬤家的不斷接近,我反而有點近鄉情怯,因為,那裡已經少了我最掛念的人。阿嬤走後,房間成為表弟的房間,但是,床還在,牆上的照片還在。只是,多了一張黑白照片。我每次,一定會走到那間房間,站在那裡,看阿嬤年輕的照片,她是個大美人,雙腿又細又長,我想,當時截肢的時候,她心裡,一定十分難過。還會到遺照前,和阿嬤說說話,看著阿嬤的照片,我真的好想念阿嬤……。
以前,只要我們要出門,都會親阿嬤臉頰一下,跟她說,阿嬤拜拜!可是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有時候,看見連續劇裡的祖孫之情,我常會難過到不能自已。有一次,我忍不住心中難過,打給家裡的媽媽,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哭泣。我聽見媽媽很緊張的聲音,直問發生什麼事情,我只能用抽噎的聲音跟她說:「我很想念阿嬤……」我聽見媽媽忍住哭泣的聲音,告訴我,阿嬤一直都在我們心中。
在我的童年裡,土角厝的歲月佔了大部分,三合院中的庭院,是我們嬉鬧的地方;阿嬤的房間,是我睡最久的房間;阿嬤,是我最牽掛的人。我真的很想念我的阿嬤,她常說,想看我披婚紗的樣子。可是,我結婚時的合照,永遠會少了一個人….。
這十六年的山中歲月,儘管遇到至親的離去,這仍是我人生中的一部份,生死就像潮汐,有高有低,我們都要學著接受,消失了,不代表失去,而是轉變成另一種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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