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蕩蕩，青春磋跎了大半，終才對自己想要的摸著了個頭緒，有個一知半解。家，說文解字，不過也就是那一頭豬頭上的屋頂。流浪的人，本是隨處而安，没什麼好強求的，可那莫名其妙的鄉愁究竟是從那裡而來？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在外頭跑的時間多過於在自己地方的時間，那你要如何來重新定義你的鄉愁？錯把他鄉當故鄉的人，於是竟也有這種很陌生的歸屬感。當太平洋的那一頭已經不是選項之一的時候，棋舉棋落，行走於這無親無故的虛無渺茫之界，尋尋覓覓，求的不就是心中那一絲絲的踏實？真的踏實也好，假的踏實也好，人反正是很能自我欺騙的一頭豬。

於是在外遊蕩，白了頭的少年，終於還是要回到起點來的。在海島長大的小孩，終究是離不開這太平洋。放逐了些許年，家當上了車，還是要再度西行，尋找這熟悉的波濤聲。這完全没有道理的，為什麼一定要守著同一片海，心裡才會踏實？可是鄉愁這心緒，本來就是無理可講的。

二千二百二十五哩的長征，再度踏上這迢迢的歸鄉路。一哩一哩地算計，一個時區一個時區地和時間追逐。要把那個陌生的不安，散盡在後視鏡裡綿延不絕到天邊去的寂寞公路上。不屬於我的南達科他州，不屬於我的懷俄明州，不屬於我的猶它州，不屬於我的內華達州，一州一州地策馬。行行復行行的過客，入夜後天上的繁星點點，人間裡的燈火也點點，却總還不是我的闌珊處。翻山越嶺地趕路，大城小鎮裡家家戶戶前留的燈是留給別人的温暖，過客的馬蹄答答，却直要走到那地老天荒，山窮水盡的天涯海角才能罷休。

於是把無數的不知名的小餐廳和垃圾食品遺留在後之後，寂寞的旅人還是回到了這個熟悉的海灣的懷抱裡。沒有迎王師的弦樂鐘鼓，只有一台覆著塵土，後車箱載滿家當的小車，和兩個疲憊倦怠的旅人，悄悄地把車滑進那個看了幾個月的照片，却是完全陌生的車道。其它的家當大概還在南達科他州和懷俄明州之間旅行。這麼多年的汲汲營營之後，家，空空蕩蕩的，也不過還就是一個屋頂。

五月的暖風吹得遊人醉，杭州汴州卻都還很遠。重新定義的鄉愁也是鄉愁，在外頭跑的人没得選的，心裡頭懸著的念著的便是家。多年來的搬移遷徙，兜了一圈之後最後還是要回到這起點來。拿得起來的也要放得下，屋頂在上泥土在下，心踏實了，才能安身立命再走下去。

長途跋涉後滿覆塵土的鏡子裡，東西虛虛實實，遠近難度，這個城啊，看得著却又老是捉不著。

這些年來遷徙不定，美國横渡了大半。最後還是想念這個城市想得緊，轉了一圈以後又轉了回來。第三度踏上橫越大西部的這條路線。這次沿途照了相，也算是為這趟行程留個紀錄吧。

旅程的起點，一切歸零。

一台小車，兩個小行囊。

西行的夸父，尋尋覓覓的還是心中的那一絲陽光。

夜色中的旅店在對旅人招著手。

驛站歇脚前的夕陽。

州際公路休息站上的地圖。標得出來的是你的身體的所在，標不出來的是你的心的所在。

天地茫茫，路還很遠。

來往皆是過客，不是歸人。客棧何需取名龍門，客來客往，龍門也是一餐，無名餐館也是一餐。

走不動的，我執你之手，載你一程。

真要是完全走不動了，便歇了脚，落了戶，踞足笑看這過往世人吧。

一州一州的趕路，一州一州的策馬。

人要吃飯，馬也要吃糧草啊。

翻山越嶺，風狂雨緊也要走。

當真要走到天涯海角才罷休？

西行者的嘉峪關，加州邊境的農產品檢查關哨。管你文官武將，到此一律停車落馬。

五月天裡，內華達州和加州邊境的Sierra Nevada還滿山白雪茫茫。

車過Donner Summit。以前大西部拓荒，從內華達進加州必先經過這座山脈的試煉。1846年Gorge Donner和James F. Reed帶著族人西行，行過此山，被大雪困了將近四個月。彈盡糧絕，傳說中靠著吃人肉存活下來。一行87人最後脫困抵達加州時只剩下48人。現代人比較不用吃這個苦，現在80號公路直通加州。

看著了熟悉的山，熟悉的海灣，心就踏實了。

隧道的終點便是那海的味道。

橋的那一頭是彼岸，也是家。

二千二百二十五哩之後走到了盡頭。路的終點轉個身來也是起點。

同場加映：

旅途中，某天晚上在某個州的某個小旅館中看到了這個小冰箱和小微波爐，差點没有痛哭流涕。

你一定以為這個人神經病，没看過冰箱和微波爐啊？這有什麼好照的。

冰箱和微波爐不重要，它們的牌子才是重點。大同的耶！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你看我有多麼愛用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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