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空山(五)
這靜空山距志高家不遠,山上隱約可看到他家從前的那一撮違章建築的區域,只不過現在變成幾棟大樓聳立在那兒。金紙已熄,我拿起小酒杯,將陳高澆在墓前,酹完三杯後,問說:「向伯伯,要走了嗎?」
只見他枯瘦地兩隻爪子,滿佈青筋,顫抖抖地拿著水果刀,將梨子切成一瓣一瓣的放在志高隆起的墓坵上,放完後,他才回我說:「等一下,我去他媽媽那兒一下。」
「甚麼!向媽媽也在這兒?」我掩不住訝異,難怪要我金紙燒一半,留一半。但怎麼不先去上向媽媽的墳呢?
我披上外套,跟在老爹的後頭又往裡走,愈走愈崎嶇,到最後,是腳踩著荊棘,手撥著近半人高的茅草,一步一步的往前挨。其實兩座墓相距不遠,但小腿肚扎了不知多少刺。
久久,老爹喘著氣,立在一方墓碑前,撩開碑前幾撥茂密的野草,轉過身對我說:「好幾年沒來了,不好走也不好找,今天既然來了,順便也燒個香吧!」
這墳比志高的新,也大一些,墓碑前三只白瓷小酒杯用水泥黏在地上,半圓形的地面是磁磚砌成。我將三個杯子各自斟上八分滿,聽得向老爹說:「另外半袋梨子呢?他們母子都愛吃這個日本蜜梨。」
我看著那一方墓碑,上面刻著:「向母高太夫人XX之墓」,落款是:「孝男 志廉叩立」。
我點燃蠟燭後,向老爹先站在墳前鞠了三鞠躬,沒說一句話,只聽他:「唉!」嘆了口氣。我舉起香,也畢恭畢敬地鞠了三鞠躬,然後問老爹:
「向伯伯,向伯母過逝多久了?」
「十年了吧。」他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將煙置放在墓碑上,對著崁在墓碑上的磁像說:「吶!抽吧!妳也憋得夠久了!」然後又再點起第二根菸。
我在由細石子砌成葫蘆狀的金爐裡燒起金紙,這磁磚砌的地面,裂開一道長縫,裂縫漫延到金爐,將金爐也撕的裂開,好像兩個半邊的葫蘆。
火苗才剛竄起,祇見老爹從口袋裡掏出一付嶄新的撲克牌,拆了封,將紙牌從黑桃A開始一張一張依序丟進火燄裡,嘴裡喃喃唸著:「救不了妳!救不了妳!吶!這裡人少,沒搭子,就玩撲克牌罷!」
我邊丟金紙,邊小心試探地問:「向伯伯,為什麼說救不了向伯母?」
他丟下一張黑桃4後,怔怔看了一忽兒,然後對我沙啞地說起志廉出獄後,由更生人協會幫忙找了份貨運行的差事,隨車南來北往,安份工作了幾年,薪水雖不高,倒是穩當,又交了個女朋友論及婚期,向媽媽心裡也喜歡,認為兒子好歹走正路了。有一天,志廉隨車北上,向媽媽鑽進小閣樓替兒子打掃房間,提著一桶水上樓時,踩了個空,一頭倒栽蔥摔下來!送醫後奄奄一息,志廉趕回家來,守在醫院幾天後,跟他爸商量,乾脆婚禮提前,替他媽沖沖喜,女方家裡答應的倒也爽快,畢竟女兒已經懷孕,肚子更大以後,穿嫁裳怎麼說終究難看。
「他媽雖然神志昏迷,可我告訴她志廉即將結婚時,感覺得出她可高興哪!」向老爹將鑽石皇后與國王兩張牌一起丟到火裡:「總認為沖喜有效,唉!」
「後來呢?」我問道。
「那天喜帖上印著晚上六點半開席,拖到七點二十才開桌,七點半醫院打電話來,說他媽走了。」老爹平靜地怎麼都不像拿掃把打孩子的人。
我想不出這喜宴怎麼繼續,只能岔開話題:「那…..志廉哥現在呢?」
他突然憤恨地說:「這畜牲!又回牢裡了!居然詐賭,被人戳破還殺人!造孽啊!造孽啊!關死他算了!畜牲!」又瞪著磁像惡狠狠地說:「都是妳!慣的沒個樣!慣的不成材!還沒出來,這下好了吧?!」
我有點難堪,想將氣氛緩和一下,總得讓他開心點,別讓他繼續再罵,於是我說:「好歹您有個孫子呢!偶爾抱……」
「甚麼孫子?!孫子個屁!」他怒沖沖打斷我的話:「媳婦帶著女兒跑了!還甚麼孫子?!啐!我又怎麼能怪人家?!」他將最後的一把牌全都擲向火裡!
靜空山的北風瑟瑟,冥火將熄,老爹稀稀疏疏的白髮在風中飄舞著。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