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野 | 社會觀察 – 2013年10月14日 下午5:00

今 夜 我 和 壓 艙 物 待 在 一 起
我 是 防 止 船 顛 覆 的
沉 默 的 重 量 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 ）

十年後，台灣會是什麼模樣呢？老實說，我並沒太多的想像。台灣經歷了兩次政黨輪替後的荒腔走板表現，讓我們台灣人的美夢成了噩夢，理想成了幻想，驕傲成了屈辱。我對於未來就像許多台灣人一樣，只能用活在當下，來安慰著漸漸老去的自己。
如果沒有太大意外，十年後我可能還是生活在這個自己出生的島國上，離開島國的可能性很小。如果要離開，應該在三十歲之前就會做了。十年後，如果我還沒有得到老年癡呆症，我應該會記得十年前的十月十日，這個很不一樣的國慶日。這一天的秋陽異常炙烈，相較於前後幾天的綿綿陰雨，這樣的好天氣要是過去，通常都會被描述成這樣：「如此風和日麗的天氣，正象徵了我們的國運昌隆。」
這是很特別的一天。我起了個大早，換上了一件白色麋鹿牌POLO衫、藍色牛仔褲，在軍綠色背包內塞進一個肉包、四個小麵包和一罐冷開水當早、午餐。另外還放了一本平路的小說「婆娑之島」和一本小小的筆記本。我像是一個被學校安排要去總統府前面揮舞著國旗，跟著髙喊「中華民國萬歲」的中學生，在這樣光輝的國慶日早上興髙彩烈的出發了。只不過，我的目標不是總統府前的廣場，而是立法院旁濟南路上由公民1985發起的「天下為『公』」的活動。今年要在國慶日抗爭的活動有不少，凱達格蘭大道早就被重重拒馬阻隔，這不是一個被萬民齊聲祝福的國慶日。
上午十點鐘，穿著白上衣揮舞著「公民之眼」的白色旗幟的群眾漸漸擠滿了整條濟南路，白色的人潮延著濟南路一直向下流竄，像一條奔騰的河流，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淹沒了原本灰色的柏油路面。我坐在最前面的搖滾區，放眼望去搖滾區坐的全是白衣年輕人，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歲。記得孩子還小時，每逢國慶日我們都要爬上頂樓看煙火，那是多麼快樂的回憶啊。誰會希望用這樣的抗爭方式來慶祝國慶呢？但是當國家已經背叛了人民，當國家正在出賣人民時，我們只能站出來反抗。現場的活動告一段落後，在六根公民旗的帶領下，這群白衫軍從濟南路轉向中山南路，慢慢走上了中正紀念堂的最高處，插上六根公民旗，代表白衫軍佔領了中正紀念堂，宣示國父「天下為公」的理念。六根公民旗要走上台階時，曾經遭到警方幾度的柔性勸阻，但是負責掌旗的六個人，也用「柔性」的方式繼續堅定的往上走，雙方並沒有發生爭執，感覺平和歡樂。
之後繼續留下來的民眾可以自由參加六組不同議題的討論。我帶領的「詩歌朗誦組」是最特別的一組，因為沒有什麼議題想談。我只希望大家能靜靜坐在一起讀書，做為一種非暴力抗爭的行動。於是我帶領著這一組人，走上了戲劇廳的走廊，各自席地而坐開始看書。十年後，我應該會記得十年前國慶日的這個下午，有一群原本陌生的人們，穿著白色的上衣，各自讀著自己帶來的書。一開始我們沒有任何交談，在那一、兩個小時裡，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享受著從廣場上吹來的秋風，享受著閱讀和思考的樂趣。我們是一群會讀書會思考也會行動的「暴民」，正練習用沉默進行一場非暴力的抗爭。我期待這樣靜默的一刻，正是台灣社會改變的開始。
之後，我們開始分享自己剛剛閱讀的書。一個在服兵役期間將瑞典詩人Tomas Transtromer的詩句抄在哨亭上讀的朋友，當場朗誦了一段Tomas Transtromer的詩，他說他能體會那些詩寫出了一些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感覺。一個退休的老師讀的是一本關於工殤的書「拒絕被遺忘的聲音」。有朋友讀的是一本描述為爭取言論自由而自焚的鄭南榕的「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有朋友介紹自己在國二讀的「明治維新」。有個正在讀太宰治的小說的朋友說了一篇小說的情節，最後的結局是一對情侶散步到懸崖邊，看似溫和善良的男人忽然將情人推下了懸崖，這位朋友說他竟然不寒而慄的想到島上的執政者。
那個近黃昏的午後我們談「教育」也談「快樂」，談「生命」也談「愛」。在場的許多人都表示他們原本都是沉默的大眾，在今年以前並不關心社會議題，更不會站出來。是一波又一波的公民運動引發出他們的關心和思考。柯一正導演說他最近用一台高倍攝影機，專門拍攝除了在教室和圖書館以外還在看書的人。喜不喜歡看書是一個社會文明的指標。他這次帶來看的書是「懶人耕作法」。我們就這樣一直談到天色暗了下來，戲劇廳的燈亮起來，星星月亮真的都出來了，我們才解散。
Tomas Transtromer有過這樣的詩句：「今夜我和壓艙物待在一 起，我是防止船顛覆的，沉默的重量。」十年後的台灣會是什麼模樣呢？我想它應該像一艘平穩的船，繼續在茫茫大海中向前航行。因為這些善良、勇敢而沉默的老百姓，正是這艘船的壓艙物，不會讓這艘船輕易的顛覆翻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