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投稿了草東沒有派對的歌詞分析文,刊載在天下的讀者投書
這篇是我寫的下篇。希望之後還能寫更多歌詞分析,深入介紹更多樂團。
草東的歌向外吶喊又向內訴諸於內心,訴諸於情感而讓人動容的歌曲像是〈山海〉還有〈情歌〉。歌詞透過簡易的反覆吟詠,本身能夠引起共鳴,讓聽者相對簡單地能夠進入草東的感情世界。同於上篇〈如果草東有派對,你還聽得到90代的聲音嗎?──草東歌詞中反社會的新社會化過程〉,本文同樣從歌詞去窺探草東想訴說的話的以及營造出來的情感。
集體性情緒安置,是指一群人有所共鳴,擁有同樣的過往經驗又或是對某件事有同樣的思考方式,因而在情感面向擁有同樣的情緒表態,而草東的歌提供的是給與九零一代年輕人一個放置情緒的安置處。這樣的情緒若是安置於外,面對的是對於社會的壓迫,這個部分在上篇討論較多。而此篇討論的是訴諸於內的情感宣泄,像是年輕男子和女子的愛情。
有趣的是,草東的歌竄紅背後代表的是九零一代對於情感的置放方向。那樣的感情是直接的、橫衝直撞的,是受傷了,然而受傷之後沒有馬上恢復常軌,也還正在療傷。但至少勇敢面對自己,或沒有那些勵志書當中寫的一樣樂觀,不是充滿正向力,只是很誠實面對自己心中所有的負面黑暗情緒,甚至包括暴力的行為,然而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不會真實執行,在現實還有自我困境當中遊走。沒有對於感情綿延的等待,也沒有不切實際的粉紅泡泡,就只是很實際面對生活中那些苦悶的情感,好借此試圖逃脫,但沒能成功,所以也只能面對。(情感也許如〈山海〉MV裡最後一幕的男子,那種望向前方的眼神。)
本文分析的歌詞有艾瑪(Emma)、〈等〉(Await)、〈山海〉(Wayfarer)、我們(Us)、情歌(Mottos Bygones)。
歌唱著一種沒有深度的語言
試著跟著這些虛偽一起改變
改變
妳笑著說我所擁有的一切 也都是虛偽
妳笑著說我所有的謊言 活不過明天
交換著一種不負責任的畫面
試著跟著這些標籤一起改變 改變
I sing with shallow verses.
I change with all the hypocrisy.
Hypocrisy…
You laugh at me, saying all I have is a deceitful display.
You laugh at me, saying all my lies won’t live through today.
We exchange careless fables.
We change with all the labels.
Labels…
在電台訪談中,草東團員曾經表述過,其實〈艾瑪〉所寫的是求學時代看不慣的一個女孩,總覺得她的高傲特別難相處。然而事過現在,特別年歲增加後,主唱巫堵反能夠理解女孩的高傲自恃,並認為其實自己與那個女孩並沒有太多的差別。在歌詞裡頭所呈顯的,仍舊是對於那種孤傲態度的不能理解,並進一步反思自己。若從字面上閱讀,不難發現的是:對於虛偽社會的感知,始終是草東歌詞裡不斷倡議的:「歌唱著一種沒有深度的語言 試著跟著這些虛偽一起改變」語言代表最直觀的人類思緒,然而藏在深處卻是膚淺的表態,即便曾經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並試圖想做出改變,但卻顯得有些無能為力,最後歌詞提及「交換著一種不負責任的畫面 試著跟著這些標籤一起改變 改變」,儘管是堅持著改變的,卻也只是做不負責任的,抑或是既定式寓言(fables)框架下的改變,於是所能換來的也僅只是固著式的標籤(lables)。
〈艾瑪〉的歌詞其實很簡單,文字的呈顯簡白易懂,但文字鏈接之後,卻又帶給聽者想像的空間。通篇「改變」以及「虛偽」呈現多次,一正一反,正可顯露出矛盾的心靈姿態,加以文字間似踩住痛感又留有餘裕空間的狀態,為艾瑪這個女孩其背後隱藏的故事,無論是否擁有同樣的類似經驗,卻反能在矛盾以及空白空間中,留給聽者更多的共鳴以及想像空間。
我在等的那部車呢 它會不會又拋錨了
我在等的那個人呢 祂會不會又不來了
你在等的那部車呢 它會不會也拋錨了
你在等的那個人呢 祂會不會也不來了
Where’s the bus I’m waiting for? Will it break down again?
Who’s the person I’m waiting for? Will He stand me up again?
I’ll wait, I’ll wait, I’ll keep on waiting.
I’ll wait, I’ll wait, I’ll wait for nothing.
Where’s the bus you’re waiting for? Will it break down, too?
Who’s the person you’re waiting for? Will He stand you up, too?
You’ll wait, you’ll wait, you’ll keep on waiting.
You’ll wait, you’ll wait, you’ll wait for nothing.
〈等〉是草東沒有派對的第一首完成創作。就歌詞而言,這首歌可以是〈醜奴兒〉專輯裡歌詞內容最簡單以及重複性最高的。然而儘管簡單,其中值得引人探發的是,「它」和「祂」都不是熟悉的「他」,且所謂的「他」遠離較為熟悉的觀感之後,其中的引伸意義更加令聽者去思索其背後意義。筆者認為,從「他」轉發為「它」和「祂」後,本身帶有一定程度的疏離感,當距離感產生之後,衍生而出的九零年輕群體所無法尋及的依賴感油然而生。如主唱巫堵所不斷強調的:「歌裡面不是特定的東西,一個人,或這件事情。而是人跟一些事件帶出來的一些情感,或是感觸,或是疑惑。而可能這些東西也可能是其他人經歷一些事情而獲得的一些情感。」[1]也就是說,在歌當中並不是專指一件事,只是經由事件以及經驗觸發,因而引起共鳴的情緒感受,而也因此能達到集體性的情緒置放。
「我在等的那部車呢 它會不會又拋錨了」,其中所指的車英文譯為公車, 若以文學的手法觀看公車的意象呈顯,因公車的存在有其既定的時間班次以及站牌定點,給與的意象是相對穩定且固著的,然而此處卻對公車的來否表示遲疑以及不安,或可見其內心狀態的不確定還有對於社會的不安感,與之相同的「我在等的那個人呢 祂會不會又不來了」也同樣在語句中迴盪著虛無感,正如同九零群體初出社會的感受,又或是對感情依賴的不確定和無力感,在歌詞中反覆呈顯。
我看著 天真的我自己
出現在 沒有我的故事裡
等待著 我的回應
一個為何至此 的原因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 在還有未來的過去
渴望著 美好結局
卻沒能成為自己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I look at myself, at the young and innocent face.
He belongs to my past, from which I’ve vanished without a trace.
He waits for me, for my answer,
A reason why I am now here.
He knows, he knows, I have no answer.
So he turns and walks towards the mountains.
He knows, he knows, I have no answer.
So he turns and walks towards the oceans.
I hear his voice from the past, when there was still a future.
He longs for something better.
But what he sees is not himself in the mirror.
He knows, he knows, I have no answer.
So he turns and walks towards the mountains.
He knows, he knows, I have no answer.
So he turns and walks towards the oceans.
山海有別於其他曲目是在歌詞上展開新的格局,這個格局來到山海是遼闊的。就英文翻譯wayfarer而言,字眼有一個人單獨徒步旅行之意,此外,英文韻腳的安排也如同詩一般,像是以aabb-abab的型式呈顯。山海記述的是對年輕自己的回憶,這樣的情緒從對於過往年輕自己的悔悟,進而來到對於悔悟的懊悔,或許還未深化到能夠將悔悟放下,只是若有所思,就像是MV最後的男子,像是失去靈魂和感知一般。
山海這首歌的MV有兩個場景,分別是曠野以及都市,整首MV由一男一女詮釋。開端是男子手持獵槍瞄準遠方,幾經凝視之後,低頭猶豫一次,然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向遠方開出一槍,「碰——」。畫面帶到曠野和森林,接著移轉到男子身上,男子有些感傷,倒吸一口氣,然後持槍慢步走遠離開。(音樂從這裡開始開始,第一句歌詞是「我看著 天真的我自己」,從天真的自己開始談起,為後來男子和女子之間複雜的情感交雜揭開序幕,也形成了對比。)
畫面再次回到森林裡,出現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女子的表情沒有太多情緒,只是望著遠方,身上沾有鮮血,紅與白形成強烈的赤裸對比,她是方才槍聲的中彈者。鏡頭回到男子,此時的他在森林走動尋覓,像是在尋找獵物一般,他摸樹上殘留的血跡,然後將沾在手上的血跡往鼻裡嗅。男子以原始的狩獵方式,向獵物可能逃離的方向走去。
男子找到了女子,女子和他正面對著,男子拿出刀,往女子走去想要殺害她。(此段的歌詞是「一個為何至此的原因」,背後暗示的是這樣的愛為何至此,可能男子和女子心中也都不解。)男子來到距離女子最近的地方,然後揮刀亂砍女子,但這幕不是血腥的,背景畫面的顏色轉為深紅色,畫面出現燒掉的所有回憶,有足球、泰迪熊以及女子的白裙。(此時歌詞搭配的是:「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是不是迎向大海就可以緩解仇恨,而大海是什麼?大海就可以包容過往的過錯嗎?為什麼男子如此怨恨?「山海」這首歌的第一個高潮出現在這裡。)
鏡頭霎那轉到另一個空間:都市。在夜店,夜店的設定在地下室,必須要往下走,看起來是一個充滿情慾的場所。然後鏡頭幾次帶到男子出現在城市的畫面,接著才是女子的房間,她的身邊有柔和溫暖的物件和生命,像是毛玩偶和兔子,女子抽煙看著書,接著稍微整理打扮,她出發往夜店走去。以平行交錯的手法,男子女子各自前往夜店,然後在夜店裡認識了彼此,像是既定好的安排一樣,兩個人很有默契對上了眼,然後接吻。(歌曲的第二次高潮在這裡出現,歌詞同樣是:「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最後的畫面回到森林裡,男子殺了女子,看到的是女子倒臥在男子的胸懷裡,表情同樣沒有太多情緒,唯有的或許是一絲淺淺的微笑,男子好似失去了靈魂,只是向前方望著。
關於男子和女子的愛恨情欲,難以如實解釋及探析,或許可以讀高行健《靈山》裡對於男女情慾的這段描寫,試圖瞭解其中的情慾及愛恨交織,:
「你對她並不了解,她說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他的編造又同你的暮想結合在一起,無法分清。
她對於你同樣一無所知,只因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為那恍恍惚惚的孤燈下,那麼個昏暗的閣樓,有那麼種稻草的清香,只因為是那個夜晚,如夢一樣,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只因為秋夜早寒,她喚起了你的記憶,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慾念。
你之於他,也全然一樣。
不錯,你引誘了她,而她也同樣誘惑你,女人的技倆和男人的貪慾,又何必去分清誰有多少責任。」[2]
男子和女子兩個人認識的自己都不是自己,還不夠瞭解自己的情慾和愛,又何況是對方?
我們在原野上找一面牆
我們在標籤裡找方向
我們在廢墟般的垃圾裡找一塊紅磚
我們在工整的巷子裡找家 找家 找
我們義無反顧的試著後悔
我們聲嘶力竭的假裝吶喊
我們萬分惋惜的浪費著
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
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
用盡一切
We look for a wall in the wilderness.
We look for a direction in nothingness.
We look for a red brick in garbage and ruins.
We look for a home in tidy lanes.
We want a home, so we keep looking.
We try to regret with nothing left to lose.
We pretend to shout with cracking voices.
We continue to waste with much remorse,
All the paper we give up everything for.
All the paper we give up everything for,
Everything.
〈我們〉是醜奴兒專輯中能夠強烈引起共鳴的一首歌,以旋律而言,其忽然高潮而起的安排,將原本隱藏在文字裡的不滿宣泄而出。這首歌的歌詞可分成兩部分來閱讀,首先,第一部分指的是對於眼前一切的茫茫無助,營造出廢墟空間中的流浪感,透過咬字清楚的加重方式,更加強調「一面牆」、「方向」、「紅磚」以及「家」等字眼,其一、「一面牆」和「紅磚」這兩個字眼其背後所隱射的家,當家作為歸屬感而言,以其探尋歸屬感的動作而言,「在原野上」以及「在廢墟般的垃圾裡」中的探尋,更彰顯其中的無力感。其二、「在標籤裡找方向」及「在工整的巷子裡找家」,這兩部分的探尋是同一類的,也就是在既定的標準框架下,卻還要找出與之不同或是根本不存在的歸屬感。
第二部分指的是在最後行為與原先想法間不切實際的落差,如「我們義無反顧的試著後悔」、「我們聲嘶力竭的假裝吶喊」、「我們萬分惋惜的浪費著」與此之後的歌詞是「用盡一切換來的紙張」,其中「紙張」所能指稱的範圍可以包含為對於現世社會人們拚命爭取的社會地位、尊嚴以及既定學制下、考試中所認可的文憑或證照,然而此處批判的是,這些「用盡一切」試著得到的「紙張」其實並不是人們原本所想要得到的,只是諷刺的是,這些卻是人們用盡一切才能夠取得的。
最後,就第一部分在虛無中以及在既定標籤中試圖開創新命的探尋,其中探尋的動作,若置放在第二部分而言,或可謂為對於「紙張」探尋的反動,是帶有抗拒的,只是這樣的抗拒無法被抵制,於是「後悔」、「吶喊」、「浪費」的消極字眼出現在九零群體的行為及情緒當中,加以最後一句的「用盡一切」,更加彰顯九零群體對於現實社會以及理想之中的矛盾感。
(九)、情歌(Mottos Bygones):
別再說讓它去吧 別再說讓它去吧
別再說讓它去吧 別再說讓它去吧
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
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
你說是夢所以才痛 睡醒了再說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我把故鄉給賣了 愛人給騙了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
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
Stop saying: let bygones be bygones.
Stop saying: let bygones be bygones.
Kill the nightmares, and kill me, too. I beg you to.
Kill the nightmares, and kill me, too. I beg you to.
You said pains are dreams so I’ll wake up feeling better.
But my frustration and fear persist. They persist…
I betrayed my hometown and deceived my lover.
But my frustration and fear persist. They persist…
Kill the nightmares, and kill me, too. I beg you to.
Kill the nightmares, and kill me, too. I beg you to.
以英文而言其motto指的是座右銘、格言,bygones指的是過往的事件,儘管曾經擁有的過往故事豐富,然終究與「大人說」形成反動,「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和歌詞「別再說讓它去吧 別再說讓它去吧」成為經典的歌詞記憶點,也同於英文俗諺“Let bygones be bygones.” (讓過去成過去)。
「別再說讓他去吧」和「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或執著,或放下,其實兩者在情感上是相反的,然而是怎樣的情感會如此矛盾?或許有很大的原因來自無法理解自己,情慾上的流動太過狂妄,有無奈、有懊悔、有不捨、有憤怒,草東的歌永遠不是只有一個情緒,輾轉起伏的情緒流動是草東的特色。揭示的或是年輕的九零一代或許還不夠沈穩,還不夠可以成為,又或是不想成為那樣處事可以圓滑成穩的一代,所以情緒來得相當狂妄,在愛與恨之間,經歷複雜的情緒,因而情慾同樣流於繁複。
「睡醒了再說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睡是脫離現實的一個手法,跟喝酒的方式一樣,但那並不能真正逃離現實,醒過來之後世界還是一樣,所以挫折和恐懼依舊。
「我把故鄉給賣了 愛人給騙了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賣了故鄉,指的是對於原生家庭的道別,那樣的道別涵蓋著欺騙,可能來自於情感上的不被諒解,因而釀成的謊言,所以將愛人給騙了,無法繼續依偎在原本親暱的熟悉,對於自己感到無法諒解,不知道如何能改變過去,所以挫折和恐懼依舊。當發現自己走到現在這個樣子,必須與原本可以自恃的舒適圈,情感安穩圈活生生脫離,還沒準備好,情緒相當粗糙,所以唱著「但那挫折和恐懼依舊」。
〈情歌〉收錄在「醜奴兒」專輯中的最後一首,就旋律而言從原本輕柔的歌聲逐漸增強,然後以悲烈的聲音唱出「殺了它 順便殺了我 拜託你了」,這句歌詞成為草東沒有派對樂迷的指標,在訪談中,主唱巫堵便曾提及,草東的歌並非只是表面上的殺來橫去,抑或是流血流淚,其實有更多未曾被提及的關於愛的抒發,如巫堵:「其實也不是要怎麼面對,主要就是自己的情緒與感覺,其實都充滿愛。」並進一步解釋提及,草東的很多作品聽起來很暴力,可是其實都是愛,充滿愛,反暴力的。[3]
儘管難以僅以草東沒有派對去讀九零一代的內心情感,然而也並不可忽略,草東沒有派對有別於台灣其他獨立樂團的存在。讀草東沒有派對的歌詞,其與現實社會保持若即若離的美感,然而這樣的美感,卻又擁有洞察冷暖的姿態。九零一代的反抗是有理想的,但是於外於內,都還在吸收並消化經歷的情緒,這是一段過渡期。或許有些情緒來得粗糙,是太愛以及太恨難以隱藏的宣泄,也許暫時找不到處理的方式,所以向內的情感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還在尋找的路上,也許會越來越好,至少草東的歌明確知道自己愛什麼、恨什麼。最終,其歌詞及旋律引起共鳴,提供聽者一個集體性的情緒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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