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訴我,沒教書後,他在賣明治奶粉,不過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也聽說他退休後跑去做保險。你!你找他做什麼?
那年我十歲,小學五年級。童年的時光如悠游於歲月的滑板,雖懵懵懂懂但也逍遙自在。我很愛上學卻不是個出色的學生。長相普通,成績平平,家境也不富裕,所以在全班五十二個人裡,我是極少數沒補習可以準時回家的。沒參加課後輔導的確有些失望,但真正令自己感到沮喪的是,我竟惶恐地發現:新來的導師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一年多來,他不但未曾喊過我、理會過我,即便在點到我的名字,甚或是在眾聲齊喊著:「老師好!」的問候裡,我刻意加大自己的音量和笑容,他也未曾隔著他那厚重的眼鏡正視過我。
我,當然沒有徐明娟漂亮,尤其是當老師把她攬在懷裡時,她那一臉小甜甜般燦爛的笑容,真是美麗。而我也沒有李遠芬的聰明,只要她出來領獎,髮後那兩條被老師摸過的細長麻花辮使勁甩向空中,如飛地飄揚,是那麼的驕傲。但這所有羨慕也好、嫉妒也罷,都未曾動搖我心中的期盼:老師會和我說話的。只是一句話,即或是一個可以被認識的眼神也好。但誰也沒想到,他給我的竟比我想要的還要多。
那天午後,第二堂課是數學。這個號稱是當時全台北第二大國小的校園,此刻顯得格外安靜。長長的走廊回盪著此起彼落的讀書聲響,高懸在樹梢上的冬陽,透過窗口染得屋內一片亮黃,令人舒坦。彷彿循著陽光的方向,還可以聞到枝葉淡淡的清香。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一陣騷動。坐在我隔壁排的張世雄和前座的蘇俊宏,正在窸窸窣窣地扭動著。我本能地往他們桌底下瞄去,果然沒錯,他們又在傳紙條了。我為了遠離戰場,還特意將椅子往裡頭靠。但是他們兩人的動作卻愈來愈大,繼而發出怪異的笑聲,一張紙條變成二張、三張……最後你來我往揉成了一團團在空中亂竄的紙球。同學裡有人跟著起鬨,有人等著看好戲地暗笑著。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面對著黑板寫字的老師,突然一個轉身,將手上的粉筆「咻--」地往前一擲,目標準確地射中張世雄的額頭。「站起來!站起來!統統給我站起來!」頓時,全班鴉雀無聲。他那一張原本就渾圓的臉,鼓脹得猶如一隻受到攻擊的刺魨,急速地往前衝來,把張世雄和蘇俊宏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拉到台前。粗胖的右手臂騰空一揮「啪!啪!」「啪!啪!」四聲巴掌,赤紅落臉。「拿出來!拿出來!」他歇斯底里吼著,不勝負荷的眼鏡傾斜地倒向鼻頭,那雙頰上裹著五指白粉印的張世雄,發著抖從褲袋裡交出一團被壓扁的紙球。
紙球一張張地被撥開。老師把幾乎是懸在半空中的鏡框推回鼻樑,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用兩顆已經被糾結的怒氣擠得看不見瞳孔的眼珠子往我這邊瞪來:「你-你-給我出來!」我?我?是在叫我嗎?還來不及回神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時,我的雙腳卻已被動地、不知覺地向前走去。人都還沒站穩,突如其來「啪-」一個巨大的鐵熱掌印已經烙擊在我左邊的臉頰上。我眼前發黑、耳中一陣嗡鳴,踉蹌往後倒去。先是羞愧,而後傷痛,最終是難忍不解的淚水。
對他,我曾幻想過種種彼此可以更接近的方式,這包括:一個月二十八元的補習費、學業成績突飛猛進、不好看的臉可以變美……哪怕在他瞪著我的那一刻,我還是相信,老師沒有不疼愛學生的。但那重創的一擊,那已超越想像之外的屈辱,卻完整地粉碎了我天真歲月裡的最後一份堅持。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座位上的,就如同至今我扔不明白,他們在字條裡寫些什麼?以及我為什麼也必需挨一個巴掌一樣。
老師最終和我說話了嗎?我已全然沒有印象。但三十年了,那一記莫名的耳光,卻像一再重播的夢魘揮之不去。是當時極度羞愧的心,不敢啟口去問明原委?還是好強的個性逼自己相信,那不過是場意外的體驗?如果時光再倒回,我是否還能禁得起那一巴掌的對待?還是我已經學會了向他反詰:你為什麼要打我?
盛夏,我又回到久別的校園,獨坐在那棵相知的老榕樹下,讓褥熱的微風翻動著記憶的童年。你!你找他做什麼呢?讓它過去吧!老榕樹乘風低吟,輕撫我依舊發燙的左臉,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後記:
今年,我們開了一個癸別已久的小學同學會,蘇俊宏沒來(聽說,他奇蹟似的變乖了!)我只好歹著張世雄問,有關自己被打得莫名其妙的摑掌事件,他老兄挺了個脾酒肚,事不關己回說:「我被打那麼多次?妳說的是哪一次?!」「你們到底在字條裡寫什麼?」我緊迫盯人,咄咄逼問。「唉!我哪記得那麼多呀……」
在人生的道路上,你記得的,別人早已忘記。你耿耿於懷的,別人不當一回事。不同的是,別人的好多次,卻是自己唯一的一次。而字條裡寫了些什麼?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下一則: 五月飄香 六月情–哎—我就說嘛,哪會那麼倒楣,那麼不幸,那麼巧,那麼準,那麼胡說八道,唉!還多花了二百元…
- 6樓. 晶然2012/07/22 21:46向你致歉
雖然我現在欣賞了這篇文章,仍然有一股衝動升起,就是要代替你的老師,向你致歉。
那是教育不民主的時代,教師是權威者,高高在上,學生是學習者,沒有人權。那一巴掌在你心裡的陰影揮之不去,或多或少也影響了身心發展。為人師者啊 ,不僅是傳道、授業、解惑,更要當學生心裡的明燈,牽引著走人生路才是啊!
為你的老師覺得遺憾,我要代他向你致歉!
- 5樓. 新天新地2011/11/13 11:10釋放
能夠寫出來就釋放了
我記憶中在小學被誤會作弊(我的膽子怎麼敢?)
就把我從升旗台上換下來
這件事我也一直忘不掉
我想
這樣的事會影響我們的人格特質
我後來在職場一直是個忌惡如仇的性格
而且膽量不小
直到認識主以後
祂更新了我
我也原諒了那一位小學老師
祝福野菊也早日得到這份平安! - 4樓. 靜ㄚ宜2011/09/24 11:29給妳「乎乎」,惜惜~~
那「掌」聲靜ㄚ宜也聽過~~
國小二年級時,靜ㄚ宜在升旗時講話,熱辣的感覺迅速從耳根竄起,
無辜的是 並不是我主動找人説話的,
而且老師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拉到升旗台前,讓全校師生看我罰站。
這是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品嚐到羞辱的滋味。(即使如此我還是滿喜歡那個女老師)
直到第一堂課時,才有同學來叫我回教室上課。
我到現在還記得的原因是,原來尊敬的老師也有出錯的時候。
而且講話一定是兩人互動的,老師卻沒有罰另一個同學(女班長),
這讓我覺得不公平,假如我是那個功課好的,
那~~這個「掌」聲是不是就烙在別個同學臉上呢?!
想當年,靜ㄚ宜也是一朵花。
不過現在就——是一朵比較大朵的花! - 3樓. ~奇異的奇異果~2011/07/08 13:54真替老師羞愧
的確
字條裡的內容
也許只是兩個男孩子的哈啦
上課無聊時誰都會這樣做!
兩個耳光實在有欠考慮
再加上你這個無辜者
真令人難以置信
老師怎麼如此粗魯~
- 2樓. 陳惠齡2011/07/02 20:05給當老師的很大的警惕
民國64年我當一年級的導師 ,全班65人 ,我到每一家去家庭訪問 ,對每位孩子一視同仁 ,把音樂帶到國語、數學、社會、自然、生活倫理、體育、美術...等 ,讓他們每天都在快樂的樂聲中成長。惠齡,我相信妳一定是個好老師,而且是一個既認真又有愛心的好老師。野菊有幸分享妳Blog的教授內容和細心的課程記錄,這份來自家鄉的〝聆聽〞,於我是一種福氣啊!
有人說: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那教音樂的老師應該..應該更慈祥吧!呵...呵...只要不亂打,就行了...
little daisy 於 2011/07/08 15:55回覆
- 1樓. 漁樵子【外婆的澎湖灣】2011/06/24 19:27記憶猶新
犯錯被打,容易忘記,無言無故被處罰,一輩子忘不了。國中時某日午睡後背莫名奇妙捱ㄧ記悶棍(塑膠籐條),痛至醒來,才發現是老師打的,當下問老師什麼事,老師只輕描淡寫說一聲〝打錯人〞,並未道歉,迄今我仍無法忘懷,那位老師也曾到我的店裡買東西,我只當他是一般顧客,不問候老師也不打折或免費,我自認為我已經算很有風度。倒是小學時我因調皮,經常被體罰,我現在遇見小學老師時經常噓寒問暖。
熙熙乎萬物未始有雜,敢問無心以致天地之方。是啊!莫明被打,打的還是女孩們子最介意的臉蛋,像八點檔連續劇裡的潑婦一樣,還當眾羞辱。唉!我常在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也,我爸媽都沒這麼打過我,你...你憑什麼?或許大膽的借一下你的故事,他也〝打錯人〞人了?這樣,我心裡反而舒坦多了...。
這樣的校園「冤 獄」,對四、五年級生而言,其實並不陌生,想必「受害者」也不在少數。但我不清楚,如果把這些〝摑巴掌〞的、〝挨悶棍〞的 亂打一通全擺到現今的教育體系上,將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呢?
謝謝漁樵子的分享,來自於你真實的掌聲,才是德州野菊最需要的喝采!
little daisy 於 2011/06/26 23:37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