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舉手投足都靜悄悄地,我深怕打擾到父親在書房裡的工作,走到房門前,門縫底下溢出了微微的光線,父親只開了檯燈,偶爾會傳出沙發椅微小的輾軋聲,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懸在半空的右手卻敲不下門,彷彿輕輕一敲就會打破原來的寂靜,父親的思潮也會被我不經意的小動作給逼退。
「小明嗎?直接進來沒關係。」透過櫸木房門傳出父親沙啞的聲音,看來他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是。」我輕輕開門,輕輕掩門。
「找我有什麼事嗎?」父親卸下厚重的老花眼鏡,闔起正在閱讀的稿件。
書房的佈置有顯著的改變,我有點吃驚,兩面牆依舊充斥著古老的書籍,但父親買了兩張新的兩人座沙發椅,擺成九十度角,中間多了一張玻璃面及膝的四方長桌,沙發椅上還擱著兩枚抱枕,地毯依舊是摩卡咖啡的顏色,但都用吸塵器徹底的清除過了,隨意亂扔的外套和襯衫也整齊地被吊在衣架上,我還注意到窗台那將近二十年沒清掃過,黏著乾掉的白色鴿糞意外地也清乾淨了,表面上看似一位非常整齊,有潔癖的人會待的空間,但仍舊可以感覺到書房裡散發著沉重的苦悶,一股靡頓萎縮在房裡,父親雖然竭力地營造出和諧的空間來善待自己,但卻不知道癥結其實是在自己身上。
「怎麼樣?煥然一新了吧!」父親牽動一下嘴角,略顯吃力,很久沒笑的關係吧!
「嗯,很棒的感覺。」
「有什麼事要問我的嗎?」
父親從腳底拿起一罐白蘭地,倒了兩杯,酒精液體汩汩滑進杯子裡,緩慢而庸懶,就像父親給人的感覺一樣,他一杯給自己,另一杯遞給我。
「我還不能喝酒。」
「當陪老爸一次,不會跟你媽講的。」他硬是將酒杯塞到我手裡。
酒精的味道令人目炫,氣味並不好聞,我只啜飲一口,讓滑滑的液體穿越舌間,嚥了下去,在安靜的書房裡,聲音卻大得驚人,熱氣從食道下墜到胃底,再從胃底昇上鼻腔裡,我嗆了出來,父親卻因此哈哈大笑。
「被我整到了吧!傻孩子,哈哈哈。」
我沒說什麼,只是搭腔似地傻笑。
「老爸一直都沒有辦法花時間在你的身上,但其實我是很想陪在你身邊,就是看著你慢慢長大那樣,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我記得是你小一的時候,有一天,我從書房裡走出來,居然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孩子在我家裡肆無忌憚地亂竄,氣得想把他抓起來狠狠海扁一頓再丟出門口,但才下沒兩個階梯,我發現那個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居然和你的一樣,天啊!那根本就是你啊!我居然認不出你了,你是什麼時候長大成這樣呢?我發現自己在你成長的這段人生裡,居然是空白的,毫無建樹,也許,自己就像一座木雕的神像,你偶爾去膜拜一下就可以了的感覺,我是這麼把自己看得那樣一文不值。只是,為什麼每進入一次書房就好像坐上了撥快時間的時光機,我自己完全不曉得會這樣,小明,我時常很想乞求上天和你的諒解,你曉得嗎?」
「你只是為了工作,養活我們,沒什麼錯。」
父親一口大剌剌地灌下白蘭地,緊皺著眉間,不發一語。
沒有時鐘的房間裡頭,我們就好像定格在時間的中央,不會隨著地球的自轉而前進,我曉得父親不戴手錶,也不掛上時鐘的原因,是他希望每當他進到書房工作時,時間是暫停的,當他走出來時,我還是不曾長大的那個我,他可以陪著我長大。
酒精暖和了肚子,後勁開始鼓吹了起來,我覺得有點暈眩,天花板和地面似乎黏在一起,變成了一條筆直的兩度空間,而在安靜有限的空間裡,似乎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被留在世界的盡頭,那種感覺很孤獨,卻又很安心。
「問吧!你應該是有事要問我吧?」
「嗯,知道見八犬這位作家嗎?聽說在您的出版社待過。」
「是啊!我們的出版社替他出過一本書。」
「『殺手部落』。」
「哎呦!調查得很清楚嘛。」
「有跟他取得聯繫的方式嗎?他的電話或地址之類的。」
「沒有,他將稿子投進郵筒寄到公司裡來的,只留下匯款的帳號,現在那個帳號也被凍結了,作家就是這樣,紅不起來就休想翻身,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了。」
「誰說的,他寫的『黑雨』很好看。」
父親舉著酒杯,愕視著我。
「好看不是單由個人來評斷的,潮流底下的讀者說好看,那才叫做好看,跟不上讀者的喜好,就只是個單純寫故事的人罷了。」
「看過『黑雨』以後你就知道了。」
「小明,你以後想做什麼?」
「以後…我沒想過以後,要一個還在唸小學的小朋友去想以後的事,有點不太合理吧!首先,我根本就不會想以後的事,而且像我這樣年紀的小朋友還在外頭玩傳接球呢!」
「那我們別把這當做嚴肅的話題,就當做傳接球來玩,我傳給你,你接住就是了。」他像貓似小心翼翼放下酒杯,從小冰箱裡取出冰塊,丟進杯子,搖一搖,叮叮噹噹地響亮著。「以後,想做什麼嗎?」
我佇思了一會。
「想當個作家,像見八犬一樣的作家。」
父親牽強地笑著,又是一口灌進白蘭地,然後從桌角的煙盒裡取出Mild Seven香煙,攆在手上,低頭靠近打火機,慴慴的火燄將煙頭點燃,火紅的灰燼飛了一地,化成白色的煙灰,煙味渾重地緩緩流動在房間裡,他的臉被藍色的煙圈埋在裡頭,周圍的世界彷彿褪了色一般,父親語重心長。
「見八犬以前曾經待在這個工業區過,很久以前的事,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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