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蔓延之後,醫院安寧病房與社區安寧院之志工服務完全停止. 本文所述,發生於疫情爆發之前)
在護理站拿到床位分配表後,我急著看270病房住的還是不是馬丁(非真名) 。
安寧病房是末期病人處理諸如疼痛、或呼吸困難等急性症狀的地方;當症狀獲得緩解之後,除了少數因種種緣故,需要轉到其他病房之外,他們可以回家接受居家安寧療護,或者轉到社區安寧院度過人生最後的時日,不過,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病人,都是在安寧病房往生的。如果馬丁已經不在病房,他應該就是走了,因為他出院回家或轉住安寧院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一看到病房住的已經換了人時,心中有些不祥的預兆。待向一旁忙著的護理長瑪莉露確認,知道馬丁果然已於兩天前往生時,一陣悵惘和感傷頓然湧上心頭。事情果然發展得那麼快,該來的,真來了!步向志工辦公室的途中,雖然心中覺得不捨,我只得一方面安慰自己:末期病人的情況本來就是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的,一方面更希望馬丁臨走時心中安然無罣礙。
馬丁罹患的是一種罕見的非器官性的癌症sarcoma (中文稱之為「肉瘤」,雖然它除了肌肉,也可能長在血管、神經、脂肪、真皮層或韌帶等連接器官的組織上) 。幾年前被診出後,曾做治療,也得到一段時間的穩定期;哪知幾個月前卻查出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腹腔的胃臟、肝臟等器官,加以疼痛問題有待解決,就被送到安寧病房來了。
第一次見到馬丁是兩個星期前。只覺得他雖然瘦了些,卻沒有一般癌症病人被癌細胞啃蝕成一身皮包骨的慘狀。不過那天他有不少訪客,除了簡單的寒暄、並為他及訪客送上咖啡之外,就只在我下班前再去看他時,為他送去他喜歡的冰淇淋,並告訴他我是讀了其他志工的訪談記錄,才知道他喜歡冰淇淋的。他稱讚我的細心,並說他期盼下周再會。想不到冰淇淋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上個星期,進去270病房之前,我就先準備了冰淇淋。敲了房門開著的門框、並報了名,聽到馬丁「請進」的回應之後,我一踏進房間,掀起床簾,卻看到躺在床上的馬丁滿臉憂愁、沮喪。我揚了揚手中的冰淇淋,意圖逗他開心。他卻只比了比手勢,要我把它放在他的小冰箱裡,同時,示意我坐到他的床邊。
哪知我一坐下來,馬丁立即掩面哭泣起來。雖然不明就理,我卻知道病人的心理狀況大多非常脆弱,一點平常人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會引起他們心情很大的波動。除了趕忙遞給他面紙外,我一方面過去擁著他的肩膀,一方面靜靜地等他冷靜下來。
過了不久,只見馬丁說自己「失態」而連聲道歉著。我放開他的肩膀,而去拍拍他的手,同時坐在他床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等他開口。
馬丁略為整理了一下自己原先有些失控的情緒後,緩緩開口說:「你知道我剛到這裡來時,明知癌症已經蔓延,情況卻還不錯,所以我仍然心存僥倖地計畫著等疼痛的問題解決後,可以和我的老父一起慶祝他九十歲的生日。」看我點點頭,他接下去:「哪知兩天前,我突然感到極端不舒服,原先以為得到控制的疼痛變本加厲。檢測的結果顯示癌細胞已經不受控制地到處亂竄;醫師告訴我也許我只有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了…」說到這裡,馬丁又哭泣起來,我也跟著站到床頭,再摟住他的雙肩,同理他的感傷。
這樣又過了一陣,哭聲漸停,馬丁擦了擦眼睛之後,一邊無語地盯住天花板,一邊嘴裡喃喃地說:「我要怎麼告訴我老爸呢?他一定又失望又難過的…」自己離死期不遠,想的卻是老爸。我不禁聽得動容。
對馬丁的父親,我一無所知,當天他卻兩次提到他。因為好奇心的驅使,也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趁他情緒稍緩後,我回坐到他床邊的椅子,假裝不經意地試探道:「沒聽過你談起你的父親喔!要不要談談他?」
聽我這麼一問,馬丁果然暫時忘了他目前的難關,而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馬丁母親在他十來歲時便離世,他的父親沒有續絃,而父兼母職地獨力養大他。父子兩人相依為命,感情很好。儘管他還是非常懷念早逝的慈母,對父親的尊敬與愛卻是與時俱增,甚至已經走到生命末期的現在,也是一樣。可惜,住在安養院的老父行動不便,儘管掛念愛子,除了靠視訊聯絡外,也無法常來看他…。說到這裡,馬丁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雖然根據定義,末期病人離他們的大限到來,大多只有三個月左右,不過,有時因為病情暫時性的緩慢進展,往往會讓病人在絕望中產生錯覺,而心存僥倖;也許馬丁就是如此。
上個星期,我花了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陪馬丁,聽他談他與老父之間的互動,也談他記憶中的母親。說著,說著,他突然提起早先醫師對他像是晴天霹靂的死亡宣告,可是,除了仍然不捨得老父之外,篤信基督的他,想到他就即將要與慈母重聚,憧憬之情溢於言表。接著,他問我是不是果真會像聖經說的那樣,人死之後,將會與比他們更早去世的親友在天上重逢。我把他的手輕輕握住,鄭重地對他說:「只要你這麼相信,事情就會如此發生!」是的,「境由心生」,我相信只要心中的正能量升起,「相」(現象)就會產生。雖然,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是如果能夠得到暫時的安慰,即使是非永久性的虛幻,其實也是好事一樁;畢竟,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任何事情是永恆不變的。
看看馬丁已有倦意,我就告辭,結束上週與他的訪談。想不到,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在辦公室讀到其他志工的訪談報告時說,他們幾乎「異手同筆」地寫著:值班期間,馬丁一直熟睡,就沒打擾他云云 …。
我一邊讀著記事,一邊希望馬丁帶著對爸爸的懷念以及與媽媽相見的期望,走得平安、自在。
這個個案,再次告訴我人生無常;為了迎接那人生最重要時刻的到來,我們絕對要及早預備,免得措手不及。
除了感謝馬丁對我不吝交心之外,我更謝謝他提醒我的人生功課!
陪伴,在 離別前
由天主教羅東聖母醫院編輯: 光啟文化事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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