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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背海的人(上)---讀王文興小說‏ by esed
2011/07/12 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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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背海的人書影(1981年版) 封面由王文興親繪)
 
「這是天堂,我跟妳講,這是天堂。」王文興望著海。
「花蓮的海也沒那麼漂亮。」陳竺筠
說。
「沒有,夏威夷也沒那麼漂亮。」
「這封面是誰畫的?」陳竺筠問。
「我。」王文興答。
「嗄,藝術家呵!藝術家。」陳竺筠笑說。
【尋找背海的人 The Man behind the Book】 一分鐘預告 http://www.youtube.com/watch?v=VcJLRwPxtbM

「這是我每天寫作的地方,很小,裏邊一無所有,所以看起來很像是一間牢房。」
小說聖徒-王文興 紀錄片預告 http://www.youtube.com/watch?v=TlpczMIvR9M

1.
他在一間極窄的、僅能容兩人旋身的斗室裡工作,三面是窗門,後面是牆。
窗上安著舊式的十字花紋霧面玻璃,桌椅也都是舊式的。
桌面上墊著一塊塑膠材質的方紋白色桌巾,上頭放著一片尺寸稍小的透明玻璃,
當他拿著筆在紙片上劃線敲打,紀錄著腦海裡的聲音時,這片透明玻璃亦以鋃鐺作響的聲音回應他。
魯賓斯基說:「玻璃是光的容器,充滿了想像力,光線存在一個特殊的空間,無從知曉它的開始與終止。」
那麼,他便是在光的容器上寫作。
 
2.
下文改寫(註)自長篇小說《背海的人》,寫「我」和「葉葉葉(妓女觀音娘娘)」做愛時的心理寫實,
是王文興在此作中描寫得極為出色的橋段,幽默與辛辣、滑稽與諷刺之筆調並陳其中。
若把此一橋段視為其創作觀念之象徵,亦饒富異/意趣。
又,偶然改寫後對照讀之,發現更能玩賞原作之雕字鏤句,
改寫時除了在敘述上作了轉化,也盡可能地將文句回置在等量的情境中。
惟原作之語調與律動之失喪,以及某些特定難辨之用詞非我能力所及故略去,還望識者賜教指正。
 
        至於我,到這灣港卜卦看相的第二個夜裡,由於實在等不及了,於是就找到了這個鶯鶯燕燕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一天傍晚的時候,我見到了那位相貌恍若觀世音菩薩的女子,我是第二次見到她。對於一個面
目像觀音的婦人,不知她能不能幫助我洗除我燃燒的烈慾。我不斷想到這個長得像觀音的女子。後來,當
我走向那鶯鶯燕燕、花花草草的地方時,我很自然地就把這個貌若觀音的女子給忘記了──我鑽進了一爿─
─是盛啟志──剛剛方纔走出來的那間。
                  
       我被帶到一個鴿子籠,榻榻米的上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用甘蔗板塊分隔起來的小小
隔間。甚至連榻榻米上頭的棉被都沒有。真是節省。或許是要叫你速戰速決,無意戀棧,一辦完事馬上就
離開。這樣場地運轉的速度,可以加速度疾速運轉。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除了榻榻米上有一疊白
色衛生紙。
                  
       這個長頭髮的風塵奇女子──一個醜八怪,有一個大大的頭,和一個瘦窈而細、活像小孩那樣的身型。
她的名字應該叫做:「葉葉葉」,因為她常常動不動翻起白眼,撇下嘴角說:「葉葉葉!」她身上只穿一
件薄薄的單布白襯衫,外邊再套上淺綠色的稀薄輕毛衣,和一雙白裡透黃,夏天時穿的短襪頭。我去觸摸
她兩隻手,都很冰冷。她說她不想脫衣服,因為天氣冷,我不耐煩高聲叫道:「── 脫光──脫光──」同時
我把她那件淺綠色輕薄的毛衣用力扯開來,她冒著火說:「不要拉!不要拉!毛衣都被你拉破掉了──葉葉
!」於是她自己脫。我也自己脫。三兩下,我就剝得精精赤赤,一縷不掛。不妙,我凍得止不住地連打了
四次噴嚏。這時候我剝得精光的站在那裡,對自己身體上的缺點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在我左胸膛上,有一
小塊黑痣,形狀像是一個小嬰孩的手掌,痣上還長了一根長長的黑汗毛。我冷得擦著兩條手臂,看她脫衣
裳。
               
        她慢條斯理、若有所思地脫掉上身的衣服,低下頭來看自己的身體,然後她又把解下來的那付胸罩─
─偷偷地──放到鼻端聞了聞,接著又在肋骨上搔了兩下癢。當她脫下她身上那條裙子的時候,她特別注意
地看著她膝蓋上的那塊瘀血的紅紫,她用指尖沾了點口水塗抹上去。這時候,我也伸出手去撳 一撳那塊紅
紫。「噢──哦──,」她大叫聲鬼叫──「痛哦!不要碰!」我露開牙齒微微笑著。然後我們把衣衫掛在壁
面那幾枝血紅粗銹大鐵釘的上邊,釘子上牽著一條條零零碎碎的線飄兒,保證衣服一掛上去就有個窟窿大
孔口。她忽然奔向牆那,手握成圓筒形從那兒偷窺。在蔗板牆的上面,扎的到處都是眼睛可以窺過去的洞
 
        「隔壁有人嗎?我要換一間。」她繼續窺看。
        「沒有人,」她洩氣的說,「已經走掉了。」
        「有沒有人哪?有沒有人?有人的話我要換一間。」(我的羞恥心其實非常非常非常的強。)
        「沒有人!」她圓鼓鼓地瞪起眼睛,很兇地怒喝道:「囉囌!要死!」然後翻起白眼:「快?!」
           於是,兩個人凍到發顫,一步步慢慢互相逐漸靠近。在我趴到她身體上的時候,由於實在控制不住,
一個大噴嚏打了下來,剛好打在她那平滑肚皮的上方。我趕緊拿手指揩拭,揩拭她光滑的肚皮腹胃。
         然後,我忽然間爬了起來:因為我發現她居然沒有把她腳上的襪子脫掉,沒有脫掉襪子,就像沒有脫
光了一樣。這樣的話我可沒有滿足感。我就是這樣一個異常「挑」「眼」的人。但是,不論我怎樣費盡唇舌
說服她,都沒能讓她把襪子給脫下來。在接下來的這套「健身徒手操」開始之前,還有好幾件事要做。首先
跟她kiss。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比kiss還要難辦的了。就像是強姦一樣,只見她左躲右閃,拳打腳踢。「下面
可以,上面不可以,」她說道。奇怪的想法。難道貞操長在嘴唇皮上嗎?當女人這樣說的時候,有可能是宗
教的令戒。假使是的話,你應當尊重宗教。我的嘴於是一偏,落在她的頭髮上。
                  
        隨後,我又再向她提出另一個要求:要看。「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我看了看。是沒什麼好看。如
果要說「地獄門」有什麼好看的話,可絕對比不上臉皮好看。它皺成一團兒,亂七八糟的,分不出個所以然
來。但是普通人都非常喜歡它,甚至還去舔它。我是不是也應該去舔一舔?絕不,我只能夠用手去碰一碰它
,甚至就是去碰它我也覺得沒有什麼快樂可言。倒是她剪刀上的功夫做得挺不賴,把那裡修得像小鬍子那樣
整齊。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自己的,獨樹一幟的「風格」。
                  
        差不多了,可以開始辦事了。我再問她:「──妳可不可以替我──」
        「替你怎樣?」
        「替我──那樣。」
        「到底要替你怎樣?──你說說看,你說!」
        「舔一舔。」
                  
       甭說了,當然被她一口否決了。其實我可是一點也不喜歡這一套,就只是因為他媽的花了錢,所以可說
的不妨說一說這樣才值回票價。然後,在我又趴下來的時候我又忽然想起來──我忘記去摸她的兩隻乳房。
左右各摸了一下後,我摟起她那付薄得像木板的上軀。忽然間我又一骨碌兒馬上站起來,──我要去戴保險
套,沒有保險套是不行的,我怕會傳染風流病。
 
       「你幹什麼?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不早去拿 ?」
       「都是因為妳催:快點,快點,快點,── 得我都忘記去拿了。」
         我拿來了戴上,──別的不靈,這一點最靈!小和尚他頓時垂頭喪氣,彎著睡倒了下來。這下只好耐性
等等了。    
        「你在幹什麼!你這個人去死算了!」她爬起來趕著穿衣服。叛變了!起義了!我只好趕緊說要給她
加錢;我馬上從掛在甘蔗板牆上的那條兩腿撐得開開的西服長褲口袋裡,撈出一張五塊錢鈔票。她馬上搶
過去,但因為她身上沒有口袋,──她穿的根本是一件從頭到腳完整無缺,光滑的人皮衣服──,因此她把
錢擱在我們交扭盤結的身體旁邊。後來,她竟放心不下,又將這張鈔票抓在手掌心裡,這場我與她操演的
這局「徒手健身操」的過程中,她都緊緊地把鈔票抓在手心裡。
                  
        我們於是就在那等。我坐在榻榻米上,她背對著我側身蜷臥,我們各自想著各自心裡的事:等於像是
在月台上等火車那樣,一個等著開過來的車,另一個等著開過去的車。有好幾次,我跟她說:「──來了!
」(──好像在說火車來了)她大概是回到家鄉裡去了,於是就從很遠的地方乘著特快車趕了回來。她高高
舉起兩條腿呈一個勝利的V字型歡迎我。一座凱旋門。但是我馬上說:「──哎,又沒有了!」為了叫我槍
管裡的彈藥軍火早點上膛,我說有一種新姿式非常有幫助。我叫她試看看四肢觸地,恢復人類學會直立前
的「立正」姿態,再讓我跪在她後面。              
 
       「不可以!後面不可以!」她大驚小怪地鬼叫起來。
       「急什麼,又不是說要從妳後頭進去,只是說我人在妳後頭,妳別緊張嘛,等做了妳自然會曉得,」
──她是曉得,依然故我。我又說動她再做新姿式,這是我從以前翻到的「秘書」上看來的,這回純粹是
「實驗性創作」的新方向,做出來的姿勢極其新見,而且極其複雜。──可惜,結果證明:型式遠勝內容
。大概是我在做這個有點像一朵蓮花的姿勢時記錯了當中的幾手招勢,讓兩個人牢牢鎖扣在一起沒法脫
鬆開來,結果足足花了兩分鐘之久,還扭歪了我脖子上的兩根肉筋才好不容易分開。
               
        在我一心一意進行著這「實驗性創作」的經過中,她忽然說:「啊,你給我來看相,好不好?」這算
埋伏襲擊。沒想到她認識我。「等一等給妳看,」我正忙著創作。

    她又感到百無聊賴及厭倦,於是又坐了車回老家去了。我想,看來這堆花拳繡腿、奇門奇招,恐怕都沒啥用途,還是來使個紮紮實實、最土最俗的簡單辦法還有用些,於是我就叫她來個女尊男卑、來個陰陽大顛倒、來個天翻地覆的一場大混戰。

  「哎,沒有用啦,沒有用──這要去看醫生才有用。」

  「──怎麼沒有用?──」我怒氣一衝,眼見小和尚非常爭氣地馬上挺舉起來,挺抬得很高,她非常  合作,馬上往下頭蓋罩坐下去,但是我趕緊一手擋著她那熱呼呼還帶有一點潮濕的地獄門,焦急地大叫:「慢點──!慢點──!」大概是少犯手伐,素纏暗疾,常患早洩的毛病。我現在快洩放了。

  「幹什麼──?」她蹲著。我從她凱旋門底下,捲頭蜷身,滾溜了出來。「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她一連問了十幾二十聲的「幹什麼」。我忽然間面紅耳赤地大叫著:「來了!」我像一隻餓虎、像一隻餓狼那樣猛撲上去,這不是個人之初位屬五倫當中之一的飲食男女大慾,而是怕坐誤良機先前已經扣上了弦,就是一下子功夫可都沒辦法等了。

  「慢一點,慢一點,」她在我的鐵蹄蹂躪底下發出哀鳴聲,我長驅趕入,下了她的城,馬上放洩得光光。我好像還聽到了輕輕的、小小的、一聲弱息般的「啵」。

  「嗯?沒有了?這麼快?」我又去鼓動了牠四、五下,延長一點時間,事後的時間應該也可以算過程之中的時間。「我這個人的習慣就是這樣,起初剛開頭時我可能放著牠,說不定因為這樣快了一會兒,但是後來我都會非常持久、非常持久,最長的時間能維持到一個多鐘頭。」她簡直一副好像沒聽見的樣子。

   「等一等妳要不要再同我『來』一下?」

   「好啊!不可另外來要另外再算錢。」

  「算多少錢?」

  「一樣啊。」

  「能不能算優待一點,譬如打個六折,妳說可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怎樣?要不要再來?」

  「那就算了。」

  我還蓋在她身體上。「起來!起來!」她大叫說。於是我就爬了起來,然後,我忽然失了聲,驚恐無比地大叫起來:「哎──呀!──哎──呀──!完了!完了!」「怎麼了?」她立刻坐直俯下頭去視察她那個地獄門。

  「怎麼了啊?」

  「哎呀!套子破掉了──破掉了啊!」我因此變得無比憂慮了起來,我憂慮著不曉得這樣會不會得到感染病──「風流病」。她爬起來穿衣服,同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白眼,以及:「葉──!葉──!葉──!」

 
3.
              「我常說,讀小說應慢慢地讀,一句話讀懂了再讀下一句,定要把文字背後的意思弄明白。所謂
『弄明白』,不單是了解文字的象徵意義,那已是閱讀小說的第二步。讀小說的第一步,是了解文字最基
本的意義,簡單說,就是依隨文字,將它的內涵『圖像化』,文字裡蘊含的顏色、光線、型態等細節,都
要能精細地看見;然後,還要將文字『音樂化』,聽見它描寫的聲音,也聽見文字本身的韻律,一部寫得
好的小說,文字組成的聲調一定要好聽;這些,都是讀小說『知其然』的必要步驟,接下來,才能進入『
知其所以然』的探究。『知其所以然』,一方面是了解文字的哲學象徵,另一方面,是看見整部小說的結
構。只是,結構是小說中『看不見』的部分,一般沒有經驗的讀者很難掌握。」
                                                                                                               ──王文興〈讀小說,體驗生命的精華〉
 
以公營電話簿的開本和編排方式編了粉紅色的《現代詩2》的詩人夏宇,在後語裡寫道:「……亂碼填充法,使得整個形式更是完整,更,怎麼說呢,更概念性,更佔空間、更具擺設性和自我否定性,更具其不易閱讀性,更忍無可忍,更易燃、更易他、更具他用----」
 
那麼,後面雙引號內的那些字串:「小小的一個隔劃的裡頭『的的個的去』」、「甚至於連在榻榻米的上頭一床的棉被蓋子都沒『來的的的的個的』有」、「痣上邊還長孳到著的個長長的黑汗毛『來的牠的的的個』」、「分不出個所以然『的牠來的個的的的的的』」、「我是不是也應該去舔一舔舔一舔『牠來的牠了的個的的的』」、「我也都覺得沒有什麼悅快的可以言之『牠的而來的牠的個個』」 、「當然的被她一口給否決掉『牠來了牠了個的的 』」、「爺就說有一種新的姿式非常的非常的極有可能有其幫助『牠來的個的的的的的』」、「大叫大叫鬼叫叫起來『牠來著的個的的的的的的』道」……像不像亂碼填充法呢?
 
 讓人嚴重幻視的不僅僅是夏宇那厚達五百多頁的詩刊校對,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我這裡:用了一個晚上僅完成原文的寥寥三頁──遠遠超出被改寫在活頁速記簿裡的那六頁更讓人感到徹底疲倦、崩潰,及奇異地──痛快。目前離進度尚且還有十二頁。我但願我能多懂一點記號學。
             
暫且挪用〈後語三〉的句式也許稍可先解:此類橫征暴斂式的文字難道不會引起憎恨嗎?看看每句的意念都在微弱地負嵎頑抗的樣子,看看那些字或多或少地侵犯/抵銷/稀釋、彰顯/突出/實現另外一些字的樣子,看看那些句子對我們的閱讀習慣而言根本就是拒絕反抗的……,但小說內裡的情緒因此變得更容易辨識,這仍然是奇妙的……
 
是不是掐著指頭數就能算完從這些句子裡獲得快感的讀者究竟還剩下多少?王文興從一九七四年開始寫作《背海的人》,分別花了七年及十六年各完成上下冊。一個作家,花費了二十三年的時間,去完成一部作品的那景況,恰恰對比著我們這個隨手隨寫隨在網路上發表日記感想心情小說詩散文的這個截然不同的新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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