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0年到紐約採訪王季遷，刊登在僑委會「宏觀」雜誌的一篇稿，他講話的上海口音，與家母一樣，令人親切，如今王老已作古多年，甚為懷念，特在此登載向耆老致敬。
紐約藝壇三老之一
王季遷(己千)──
大畫家、世界知名的收藏家及鑑賞家
文與圖：陳一宙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裡二樓中國展覽館部份有一個C.C.Wang Family Gallery，它是以王季遷家族為名的中國展覽室，其實就是王季遷的個人收藏展；所有能蒐集的資料都稱許他是華人世界最大收藏家，在台灣他的知名度也許不高，但在美國可是大大的有名。透過在紐約的同學名畫家曲宗玫及收藏家牛叔承夫婦接洽下，好不容易安排了一個小時專訪的機會，沒想到進門坐下來 王 先生第一句話竟是：「我不是收藏家，我是個畫家。」原本準備的一堆問題，幾乎無法請教下去了。
座落在紐約曼哈頓東69街一棟高雅但管理森嚴的大樓公寓裡，今年94歲高齡的國畫大師王季遷，精神飽滿的說：「我是因為要畫畫，才要藏畫、研究畫，我那裡是收藏家。」
王己千請弟子將收藏用電腦複製成品以便隨時研究 王己千畫室光線充足
王老立於畫室作品前 會客廳放置祖父像
王老每日仍以電話簿練毛筆字 大都會博物館C.C.Wang Family Gallery一景
成長過程好學不倦
集書畫家、收藏家、鑑賞家、學者等多重身份於一身的王季遷，本名季銓，號選青，後改名季遷，又名紀千，但因謙稱自身天分不高，他人學一次，自己得學千次，取「人一能之，己千之」之意，故又自稱王己千。王己千，1907年2月14日生於江蘇吳縣，蘇州話、上海話流利，國語也說得字正腔圓，是因為十歲前傭人都是北方人。王氏家族為歷代顯宦、書香門第的東吳世家，其十四世祖王鏊曾官拜明代戶部尚書兼書法及鑑藏家，與沈周、文徵明過從甚密，家族中即開始收藏書畫；祖父是清朝顯宦，後辭官退隱蘇州。王己千五歲與父親練習描紅，九歲喪父，十五歲高中時向樊浩霖學水彩及國畫、練習芥子園畫譜，十七歲隨表舅顧麟士學畫習字、臨摩古畫，顧是清代收藏家顧文彬之後，蘇州怡園的主人，家中有豐富的書畫珍藏，不但令王己千開眼界，磨練出書畫天份，後來還在蘇州美術學校當老師。因在蘇州裱畫舖見到吳湖帆畫作，心儀不已，吳湖帆是當時上海最有名的畫家，經潘姓朋友引薦，吳湖帆破例收了這名弟子；1932年隻身前往上海，夜間就讀東吳大學法律系，課餘王己千就跟著吳湖帆看畫、習畫，王己千聰明、機靈又好學，著實讓吳湖帆欣喜又格外疼愛，常陪老師作畫至深夜，潛心揣摩。王老說：「我的老師吳湖帆是研究中國傳統藝術最了不起的一位，其次才是張大千，他們一個是我老師，一個是我至交，兩位對中國藝術有著深刻而全面的認識。」
吳湖帆自身收藏豐富，與當時上海著名收藏家過從甚密，時常聚會觀賞、交流、各自珍藏，王己千又因緣一睹中國最知名收藏家龐元濟的藏畫，約有兩千餘幅，飽覽宋、元、明、清歷代書畫的精髓。當時上海最大古董商孫伯淵的「集古齋」位於吳湖帆家對門，商請吳湖帆過眼，王己千從旁學得諸多鑑賞竅門，畫藝日見精進。1935年至1936年，由葉公綽、張蔥玉、蔣毅孫及吳湖帆等十一位專家、學者組成審核小組，開始審閱北京故宮博物院赴倫敦展出的數千張藏畫，因吳湖帆的提攜，王己千被聘為顧問，得與審核小組一起看畫：「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故宮藏畫，真是大開眼界。」王己千道出當年不及三十歲興奮的心情與激動。
王己千在審核小組看畫過程中認識了德國孔達Victoria Contag博士，孔達能說流利的中國話，後來跟著王己千學習中國畫。王己千有感於中國書畫鑑定真偽不易，假若印章對，便可判定真偽一部分，於是王己千和孔達開始合作整理收集明清畫家及收藏家印鑑，耗時近四年，並經吳湖帆推薦，遍訪北京、上海、杭州、江浙等地的重要私人藏家，收集明清畫家的印鑑；1940年合作出版「中國明清畫家印鑑」，成為第一本對西方世界介紹鑑定中國明清書畫的專著。後來王在上海、蘇州美院教授中國繪畫，因為住處與劉海粟家相距不遠，常一起討論馬諦斯、梵谷、高更等畫家的故事，但看著他們的畫冊，卻無法理解，強烈的求知慾又使王己千急於一探西方藝術，劉海粟鼓勵王到國外看看。於是四十歲的王己千於1947年和張碧寒、丁惠康二位友人一起到美國，從舊金山一路開車到紐約，認真地看各博物館裏的中國藝術品。直到1949年回家接了太太及兩個女兒到紐約，大女兒及兒子則留在家，大陸淪陷後無法回去，便定居紐約，直到1979年才骨肉重逢全家團圓。
溪岸草堂收藏室一角 收藏奇石之一 收藏奇石之二
作品901號97x 41cm /1986 王季遷較早期的山水畫
在美國開拓視野發展新畫
1950年，具有深厚中國書畫根基的王己千，到紐約藝術學生聯盟學院The Art Student League學習西畫技巧，原來傳統中國畫筆法開始產生了質變，並在Warren E. Cox Gallery舉行了第一次個展；他將西畫的冷暖色以紫、藍、紅、褐色點綴山林，以灰、黑表現水天，蒼勁雄渾、博大恢宏逐漸形成獨有的風格；後來他更揮灑任意成形、渲染再加細繪，七十年代已更柔和、突破而更爐火純青了：「藝術的最高境界是天真爤漫、返璞歸真、清新自然的。」1957年赴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62年任藝術系主任，1965年與張大千遊瑞士及歐洲。1970年出版第一本畫冊「胸中丘壑」，由1966年至今不斷在各地展覽，1974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授予終身會員榮銜，1980年成為蘇富比國際拍賣公司特別顧問，1981年在上海舉辦吳湖帆梅景書屋師生書畫展，1983年台北歷史博物館個展，1984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兩位中國畫家雙人展，紐約市於1991年頒發「傑出亞裔貢獻風雲人物獎」及1993年「傑出藝術成就功勳獎」，1997年在Kaikodo Gallery舉行「王己千九十大壽展」，2000年與蔣夫人、馬白水、張隆延於紐約世界畫廊合展。
作品940107號68.8x 68cm /1994 作品841001號67x 84.7cm
對國畫的真知灼見
「中國畫如果沒有傳統就沒有中國畫了，我加上一些新的藝術，畫的藝術是新的，用傳統的筆墨去畫新意。中國畫最重要的是山水，我專長畫山水，因為它最能表達寬闊的視野和生動的氣韻，我可以用不同的筆法表達山、樹及房屋，用抽象的意境道出萬里風雲；抽象的筆墨趣味具有豐富的內涵，而在中國的傳統繪畫觀念上，已有寫意的抽象觀念了。--------到美國以後才開始畫新畫，我的畫大部份被美國收藏家買去了。」王己千侃侃而談：「西洋人懂藝術及戲劇，但他們不懂中國畫，我以為西洋畫像是話劇，中國畫是歌劇，西洋畫非常寫實，像真的一樣，但照相術發明以後，他們就出問題了。中國畫因為畫不像，所以始終以半抽象表現，就像京戲一樣也是抽象表現的，中國書法也是抽象藝術，在三千年前甲骨文就有了。中國畫如果不懂這抽象部份，就不是中國畫了；明朝俞元林一生一世畫幾塊石頭、幾顆樹，就是只看這幾樣就好了。中國山水畫沒有透視，沒有真實的，像坐直昇機，多點透視，全部表現的，而手卷就像坐火車在看風景，西畫就沒有這方面表現。」
王老在繪畫上孜孜不倦，至今九四高齡仍創作不輟，企圖將中國書畫同源，他每日利用厚厚的電話簿勤練書法；並且在87歲開始由書法出發，用毛筆「畫」出半抽象及全抽象的新國畫，像草書變成畫，是一下子改變，突破的：具像的畫已被攝影取代，畫家要把自己昇華、變形、簡化才能達到意境，畫要有想像空間，不要一下子就看完了，西方的抽象畫沒有意境，常會迷失自己。
書法的用筆是中國書畫藝術的根源，我們可以從古代陶器上看到筆法畫成的幾何圖案，是不同於現實生活的，中國的筆法是一種有形態、有創意的藝術，西方繪畫的筆線只是輔助寫實的工具。書畫的筆法和聲樂相似，歌唱家要唱出不同的音調，畫家也是表現各自的筆法，筆法也不是一種單純的技巧，它必須具備生氣、精神、風格及有意義。所以中國畫傳統筆法的運用，是完全不同於西方繪畫的法則。王大師說的愈來愈興奮，同時他亦收藏天然奇石：「中國人寄情山水，常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極易賦予人格化內涵──奇石是上帝的傑作，造物者的雕刻，要慧眼挑選，是個人的眼光，就是因為不具象才是好的，這點西方人是搞不懂的。」
山水418號73.4x 99.3cm /1982 山水910號62x 62cm /1986
兩幅畫收藏的故事
1947年，王己千任大都會博物館顧問，某日，一位律師帶著武宗元的「朝元仙杖圖」來大都會博物館，詢問有沒有展出的可能；原來太平洋戰爭時，日本古董商山本轉手賣給這位律師的父親。王看到這件作品很震驚，便告訴大都會博物館的策展人應該買下這件作品，不料館方卻表示館中已有兩件這類作品，不必買第三件，斷然拒絕了。結果讓在香港、瑞士兩地跑的藝術商侯士泰眼光獨到取得此畫，侯士泰在中國很有知名度，偶然談起這件作品在他手上，王表示自己雖買不起這件作品，但是可以用六件收藏畫作交換他手上二件作品？最後達成協定，並以文字立據為憑。不料日後，侯士泰反悔了，想再換回交換的畫作，王堅持不肯，他便一狀告上法院；幾經周折，最後法官判定王己千勝訴。後來，有收藏家開出高價想購買此畫，王己千當然不再為其所動。
1999年，王己千以93高壽再攀頂，購得「秋山行旅圖」──1941年，秋山行旅圖從龐萊臣手中轉讓給猶太裔古董畫商侯士泰，停留在侯士泰手中將近十年，50年代初賣給美國收藏家Stephen Junkune III。不料事過多年，一日佳士得馬成名突然送上北宋郭熙秋山行旅圖請王己千過目。拍品預展時，王己千在孫子及多位友人陪同下參觀，手持放大鏡再次細細觀看秋山行旅圖，不時與馬成名討論，詢問更多細節；當時，許多重要收藏人士前來觀看秋山行旅圖。秋山行旅圖預估是五萬至七萬美元，王己千志在必得的心意已決，拍賣前與家人商討如何出價拍回此作，並安排家人用電話競標，避免自己在場中舉手，帶起「王己千效應」拉高價碼；但3月22日拍賣當天王己千一反常態，要他家人趕忙陪他去佳士得。一開拍在眾人追價下很快突破原預估價，其中有美國博物館競標，價格乍時扶搖直上，場中跟進四五位買家爭搶，喊至八十萬，仍有三位買家競搶；一百萬！電話競標買家旋即喊110萬，坐在場中來自台灣的買家透過代理人喊出120萬，電話競標買家又追高至130萬，台灣買家就此放手不動，最後拍賣官落槌：由電話競標買家以130萬標得！(成交價是143.25萬美元)場內響起一陣掌聲，短短數分鐘高潮迭起，交頭接耳議論聲四起，聞風不動的王己千，頓時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王己千就在眾買家：誰是130萬電話買家的討論聲浪裏，悄悄離開拍賣現場。超越 一甲 子的等待，王己千以空前大手筆購得宋郭熙秋山行旅圖，心情可用樂不可支來形容。原本準備了260萬美元以上的預算，結果以143.25萬美元如願，他說：「秋山行旅圖這樣的作品，本世紀不可能再碰到了！」
擁有睥睨全球的中國書畫收藏，王己千平素生活卻自奉甚儉，不講究華服、美食、浮誇、排場，家中室內一點也沒有裝潢，從其撿用電話本練字一事，便知他惜物善用的特質；但面對自己想收藏的書作品，王己千曾經賣了房子帶著現金去買，可見他收藏中國書畫的熱度，常人怎能望其項背？
作品950306號33x 66.5cm /1995
捐售畫作 揚名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1973年，大都會博物館購藏了王己千所藏的二十五件宋、元畫作，是王己千的收藏首次大批進入大都會博物館：7件立軸、10件手卷、1本冊頁、1份單張冊頁，包括：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李崧的貨郎圖卷、趙孟頫的雙松平遠圖卷、王蒙的丹厓翠壑圖軸、李珩的竹石圖等，其中最出名的是武宗元的朝元仙杖圖。1997年，王己千再半賣半送讓出十二件珍藏：佚名的乞巧圖、趙蒼雲的劉晨阮肇入天台山、吳鎮的高潔凌雲圖、柯久思的臨文同墨竹圖、張遜的石上松花圖、姚彥卿的雪山行旅圖、王蒙的素庵圖、呂紀的鴛鴦芙蓉圖、劉俊的訥諫圖、陳子和的古木酒仙圖、八大山人的二鷹圖，其中最受矚目的是董源的溪岸圖，由華爾街華裔證券金融家、大都會博物館董事唐騮千Oscar L‧Tang出資500萬美元購買贈予該館，這是王己千的收藏第二次進駐大都會博物館。耗時二年，耗資1400萬美元，廣達13400平方英尺的新展示空間落成啟用，C.C.Wang Family Gallery也成為大都會博物館第一個以中國藏家名字命名的畫廊。王嚴肅的說：「五代董源的溪岸圖是最好的山水畫，就像西方的蒙娜麗莎一樣，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認識欣賞，我視這些畫如同親生兒女，而溪岸圖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就像看到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好丈夫。我把董源、李唐、馬遠、吳鎮等作品捐給博物館、能夠欣賞的人更多，否則董源、李唐這些人會罵我。」這是王己千捐售出溪岸圖的心聲。學習中國書畫及鑑定過程裡，王己千深刻感受中國缺乏博物館，導致值得流傳的藝術作品散佚各地，就在自己行有餘力之時，讓珍貴中國書畫進入專業博物館系統，得以永續傳承中國文化。
自從溪岸圖成為大都會博物館鎮館之寶後，各種溪岸圖真偽的爭議隔一陣就被討論，坐在以溪岸命名「溪岸草堂」家中的王己千，談起：「張大千作過許多北宋假畫(如被發現的倫敦大英博物館藏五代巨然的層林疊嶂圖、宋易元吉的枇杷雙園圖是張大千仿造的)，高居翰(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藝術系主任，中國美術史權威)認為岸溪圖是張大千所作。岸溪圖一直是張大千寶貝的山水，而張大千則是以清金冬心的風雨歸舟圖向徐悲鴻換來的(徐曾在此裱綾上以長跋記載換畫經過)，徐悲鴻又是1938年抗戰時逃到桂林，在陽朔一家小古玩攤上發現破損的溪岸圖；1968年，張大千想由巴西遷居美國，我才得以十二張近代畫作換了溪岸圖，後來我送至東京交目黑三次古畫修整家補裝裱，完成珍藏。西方人看中國繪畫向來講究結構、章法，而我認為從筆墨才能看出中國繪畫之根本，從這件作品的筆、落款、絹質、我自有定見。」1999年12月11日大都會博物館鎮館舉辦世紀鑑定大辯論，與會者均為一時俊傑，並以科學鑑證，雖然沒有絕對的定論，但結論對王有利，以王己千的名聲，當然不會以假畫在世界第一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鎮館砸自己的招牌。
1990年11月曾組大觀訪問團，率弟子及同好到香港、新加坡及台北，拜訪各地收藏家、博物館，在台北時受到故宮博物院禮遇，對館藏作了不少鑑賞，對於故宮博物院的收藏，王透露有很多是贗品：「這可能是皇帝不懂，大臣不察或官商勾結，也有是畫家不肯把精品割愛，或是欺騙不願將真品讓出，也可能戰亂被掉包-----原因太多，中外皆然；當然，這並不能否定故宮博物院的地位！」，「十六歲時第一次向母親要了五百大洋，買了一件王石穀『山水』，後來發現是件贗品，這件事給我一個很好的教訓。」
中國書畫鑑賞絕非易事，王己千解釋：「鑑便是知真假，爭議大，假中亦有好作品，賞則是辨好壞，是純粹個人喜愛及美感的流露。中國書畫就像歌劇，多少帶些抽象氣味，歌劇的聲音就像筆墨的變化，舞蹈動作就像書法的變化，書與畫要八法通，趙孟頫畫中寫道『一石如飛白木如箍，寫竹還於八法通』，若有人會此境，方知書畫本來同。要鑑賞中國書畫，自然得瞭解畫家歷史、筆法、章疊、落款、印鑑、紙張，甚至裝裱方面，最重要的是筆。筆呈現個人的人格特質，筆墨美感非描寫真實，筆墨似聲音，可以訓練。想成為鑑定中國古書畫的行家，自己得要提筆及寫字！」
身為溪岸草堂主人，質量俱豐的中國書畫收藏是王己千最珍愛的寶藏，上門拜望王己千的客人，來自世界各地及各大博物館，或請王己千過目畫作，或兼程來請益，每日仍要安排絡繹不絕的行程，他總以開闊熱忱態度相迎，以長者之姿闡述經驗，提供後生晚輩參考，為中國文化傳承克盡一己之力。
要不是老管家下逐客令，原本答應一小時的約談，竟超過三小時而過了王先生用餐時間，只好依依不捨地辭別，留下不盡的智慧迴盪在腦海中。
王季遷後期的書法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