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褪色週期
我的窗簾卡在褪色週期的第一千二百零八天。那是一塊亞麻布,原本是帶點麥穗色的淺黃,現在被晨光和歲月漂成一片灰白,像被時間囚禁的蜂巢。陽光從纖維裂縫中滲透,在牆上切割出無數灰格,偶爾有幾隻飛蛾誤入,撞擊著光線,留下一抹轉瞬即逝的暗影。我喜歡站在窗前,端著馬克杯,盯著內壁的咖啡漬發呆——那些棕褐色的痕跡,像某個畫家的袖口不小心沾上的顏料,隨機卻帶著某種隱秘的秩序。
那天是個尋常的早晨,直到我在捷運車廂裡遇見她。
車廂裡的LED燈管突然色偏,像被某種力量干擾,散發出微妙的藍紫光暈。她站在博愛座旁,穿著一件沾滿顏料的牛仔外套,外套散發著松節油的刺鼻氣息,像剛從畫室逃出來的叛逃者。她的帆布鞋上濺著二十四色斑點,紅的、藍的、黃的,像一幅行走的抽象畫,那些色點似乎還在緩慢增殖,彷彿有生命。她蜷縮著,手指緊握著一個破舊的畫筆,指甲縫裡卡著赭紅色的顆粒,隨著她的呼吸,那些顆粒明滅不定,像攜帶微型星雲的宇宙旅人。
我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手裡還握著那只馬克杯,杯緣的咖啡漬不知為何突然顯得異常鮮明,像在回應她袖口上的紅褐顏料,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量子糾纏。我的視網膜開始記錄異常光譜:窗外的西門町街頭,藝人的吉他聲波泛起馬蒂斯的橘紅,磚瓦裂縫滲出梵谷的鈷藍血液,甚至連路人臉上的口罩邊緣,都染上了某幅未完成油畫的群青色嘆息。
她抬起頭,短暫地與我對視。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像暴風雨前的雲層,卻帶著一點隱約的綠,像極光在瞳孔深處流動。那一刻,我的世界開始褪色,又重新被她填滿色彩。
那天之後,我開始在城市裡尋找她的痕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個調色師——一個用顏料和光線編織故事的人。我在西門町的街角看到過她蹲著畫畫,畫筆在她手中像指揮棒,調動著空氣中的光粒子。她的身影總是短暫,像一抹流星,轉瞬即逝。我的日常生活卻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異常:超市冷藏櫃的釉光會讓我想起她調色的手指,路邊的霓虹燈殘影會讓我聞到松節油的氣味,甚至連我窗簾上的灰格,都開始像她的畫布,隱隱透出某種未被命名的色調。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正在被她調色。
第二章:色彩鍊金術
再次遇見她,是在一個梅雨綿綿的午後。我在一家舊書店的畫室兼咖啡廳裡,偶然發現她坐在角落,面前攤著一堆顏料管和素描本。她的牛仔外套掛在椅背上,袖口的水彩漬已經乾涸,像一幅地圖,記錄著她走過的每一場雨。我鼓起勇氣走過去,假裝問她是否介意我坐在旁邊。
她抬起頭,笑了笑。那笑容像一抹印度黃,溫暖而明亮,卻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憂傷。「坐吧,」她說,聲音低沉,像德布西的鋼琴曲,「這裡的光線很適合調色。」
那天,她教我切割黃昏。她拿起一管靛藍墨水,倒進一個玻璃杯,然後用畫筆蘸著下午五時四十七分的陽光——那是最柔和的琥珀色光線——攪拌進墨水裡。杯子裡的液體開始變幻,最終凝結成一團會呼吸的普魯士藍。「這是克利的黃昏配方,」她轉動手裡的松節油瓶,鈷藍色的指尖在空氣中劃出磷光軌跡,「要趁光粒子最活躍時封存。」
我被她的世界迷住了。她像個鍊金術士,用顏料和光線調製魔法,而我成了她的助手,或者說,她的畫布。我的白襯衫逐漸被染上色彩:印度黃從她的髮梢遷移到我的領口,素描本裡逃逸的銀碳粉在袖口築巢。某個雨夜,她伏在桌上睡去時,一管半闔的鈦白顏料溢出來,在我左胸口袋結晶成一朵永不凋零的梔子花。那朵花潔白而透明,像她的氣息凝固在我的生命裡。
她開始帶我進行光譜狩獵。我們在凌晨的環快橋下捕撈霓虹殘影,用網子撈起被機車尾燈拋棄的紅色光點;在自助洗衣店收集棉絮裡的落日餘暉,那些橙黃色的微塵被她裝進小玻璃瓶,像收藏夕陽的碎片。她甚至能將機車的呼嘯聲濾成德布西的鋼琴譜,告訴我:「台北是一座倒置的克萊因瓶,所有顏色終將在曲面重逢。」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笑了笑,說:「你可以叫我『暮』,那是介於黃昏和夜晚之間的顏色。」
「那我呢?」我問。
她歪著頭,看著我胸口的梔子花。「你是『晨』,」她說,「帶著一點灰,卻總有光透進來。」
我們的日子像一幅畫,色彩濃烈而混亂。我開始能憑超市冷藏櫃的釉光辨別鮮乳的脂肪含量,能從路邊的霓虹燈殘影裡聽出她調色的節奏。我的世界被她重新定義,每一處細節都成了她的調色盤。而她,也在我身邊留下了越來越多的痕跡:畫室裡漂浮著光之孢子,我的窗簾被她染上了一抹克萊因藍,連馬克杯上的咖啡漬,都被她用畫筆改造成了微型彩虹橋。
我以為,這一切會永遠持續下去。
第三章:光譜裂隙
調色盤出現第一條裂縫,是在白露那日。那天早晨,天空清透得像一塊水晶,她卻異常沉默。她坐在畫室裡,盯著自己的手掌,袖口的水彩漬不再增殖,指甲縫裡的赭紅碎屑也不見了蹤影。我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搖頭,說:「顏色在逃逸。」
我沒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幾天後,我發現她開始變得透明。那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某種更深的褪色。她的皮膚下流淌著雷內・馬格利特的蘋果綠,像血液一樣緩慢流動,但她的輪廓卻越來越模糊。她舉起手,對著光線讓我看:「每個調色師最終都會成為自己創造的色彩。」
我開始恐慌。我試圖抓住她,用畫筆、用顏料、用一切我能想到的方式,把她留在我的世界裡。她卻只是笑著,拿起最後一管極光綠,塗在我童年黑白照的邊緣。那是一張我小時候的照片,背景是西門町的街頭,她說那是我們初遇的地方,即使我毫無記憶。她塗上的綠,像一抹永遠流動的光,卻是她始終未命名的神秘色號。
颱風來的那晚,她消失了。風折斷了最後一根窗簾掛鉤,克萊因藍的塵埃在光柱中旋成星雲。我坐在空蕩蕩的畫室裡,看著那些曾被我誤認為咖啡漬的斑痕,顯影成微型彩虹橋,通往所有未被測繪的色度象限。她留下的顏料管在抽屜深處蠕動,像在等待某個維度的松節油再次傾倒。
十年後,我在美術館裡再次見到她。她站在一幅名為《都市光譜》的畫作前,袖口乾淨如新,像從未沾染過任何顏料。那幅畫裡有西門町的橘紅、環快橋下的霓虹殘影、還有超市冷藏櫃的乳脂光澤——那是我們共同調製的暮色,介於離別與重逢之間的紫,尚未被編入任何色票索引。
我們之間漂浮著無數隱形色階,像馬蒂斯剪紙的負形空間。她轉身時,髮梢揚起的風裡閃過一抹熟悉的赭紅碎屑——那是時間褶皺裡,我們共同遺失的第一顆顏料光子。
「暮,」我輕聲叫她。
她回頭,笑了笑。那一刻,晨光漫過美術館的窗戶,七百二十種灰正在重新排列組合。我胸口的鈦白梔子花綻放得更加明亮,而城市某個角落,某扇玻璃窗正映出我們未曾命名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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