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於2014.7.19)
易智言導演睽違十二年推出電影新作《行動代號:孫中山》,懷著對《藍色大門》(Blue Gate Crossing)好口碑的仰慕,我走進電影院,卻一如原先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最後我幾乎是失望著走出影廳。於是,我選擇先回過頭看一遍《藍色大門》。
聯繫導演的兩部電影,早在《藍色大門》,張士豪和朋友間的對話便短暫提及了交班費的事,而從孟克柔的那一句「這世界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中,也足見導演的社會關懷。然而遺憾的是,在易導的新作《行動代號》中,「貧富差距」的概念雖清晰可見,但卻流於表象,過於單薄。
「同學你什麼時候要交班費?」《行動代號》以翻來覆去的追討班費作為影片開始;「我看不到。我真的看不到。」《藍色大門》則以孟克柔對未來的不可想像拉開序幕。「刻意重覆」,在這兩部電影裡,都成為貫穿全片的表現形式。
在《藍色大門》中,這樣的重覆編織出青春年少的高中生對情感的初探、青澀與猶疑,並在幾場重要的情緒戲中,很好地堆砌出層次:孟克柔在教室裡向林月珍反覆質問三次「你幹嘛用我的名字寫信?」,繼而摔書的動作,將情感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張士豪憤憤來到體育館,在桌椅間與孟克柔相互拉扯的那場戲,嘴裡也反覆念叨著「你什麼意思」。兩人的拉扯讓人聯想到電影伊始,張士豪還被孟克柔的氣勢逼得節節後退,如今卻如反轉般在兩人之間產生力量上的變化。而衝突過後,兩人齊力擺好桌椅,也讓這場情感過渡極具張力;林月珍原先在筆記本上反覆書寫「張士豪」的名字,相信等到筆寫到斷水的那一天,張士豪就會愛上自己。鏡頭細膩捕捉月珍在遭到拒絕後轉而改寫「木村拓哉」的小心思,巧妙刻畫出她有點賭氣的少女心。然而相較於《藍色大門》將「反覆」巧妙運用於情感描繪,《行動代號》對「反覆」的運用則顯得過於刻意而有些呆板、不自然,更多的時候不但未能製造出幽默點,甚至考驗觀眾的忍受度:電影開頭縈繞在耳後的那一句句催繳班費的嗓音與嘲弄,雖然建立起觀眾對這個議題關注的第一印象,然後重複的頻率還是稍嫌過高;而在阿左鼓催朋友去跳土風舞的那場戲,本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橋段,甚至某種程度上投射出青少年在大環境下對自我的缺乏信心。然而那句「我很帥」的過多重複卻也達到了反效果,「可愛」瞬間成了「白爛」(這也是電影中許多橋段的通症)。於是影片進行至此,最自然的一句台詞反倒是跳土風舞的阿姨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很融入喔」;除此之外,電影反覆挪用的還有「轉移陣地」的梗,雖然天橋本身或許帶有符號指涉,然而以這樣的方式呈現,恐難達到發人深思的效果,反而是讓人一再注意到「電影正有意識的重複」這樣形式上鑿斧過深的事實。
《行動代號:孫中山》中的土風舞橋段
在《藍色大門》和《行動代號》中,都有「面具」出現。於前者,面具是一種情感的假託,戴上面具後的孟克柔,頓時成了林月珍的張士豪,帶點青春的無奈與苦澀,相依舞蹈;於後者,面具則是掩飾身份的工具,同樣沉載著無奈,阿左和小天一群人遊走在迷失自我與社會價值的邊緣。然而在社會環境下被迫戴上面具的舉止固然引人憐惜,但某種程度上這是不是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呢?
主角在電影中同樣重複出現三次的自我介紹,應該是《藍色大門》和《行動代號》的又一近似點。「我叫張士豪,天蠍座O型,游泳隊吉他社。」《藍色大門》中,這句話從張士豪嘴裡重複道出了三次。不知道易導是否有要辯證「溝通的無效」這樣的意圖,一如電影中曾出現的兩個英文單字,deliverable(可以傳送的)和communication(交流),表面上張士豪三次充滿自信的自我介紹都被孟克柔忽視了,然後在影片尾聲,他們卻確實找到了維繫兩人未來的那份共同分享酸澀的青春秘密的情感基礎;而在《行動代號》中,阿左以誠懇甚至有些傻憨的口吻說出的那句「同學,我叫阿左,左邊的左」,則是電影中少數讓我覺得成功運用「重複對白」的地方。第一次是在捷運上,第二次則是在無人居住的空屋內,然而阿左前兩次的自我介紹都讓小天淡漠的忽視了,直到最後一次在超市裡,才確實得到小天最正面的回應。我想這是導演對角色的寬容,也是對青少年關懷的真情流露,即使溝通曾經在過程中單方面斷裂,但是影片最終總能找到將他們維繫在一起,並肩迎向未來的交會點。
在角色發展上,《藍色大門》相較於《行動代號》,走得更為深入。在那場精彩的體育館衝突戲過後,孟克柔對張士豪道歉,如果沒有她的出現,張士豪本還會是那個只煩惱考不考得上好大學、還是不是處男、尿尿有沒有一直線的單純陽光大男孩。一句「對不起」,便鑿出兩人的成長以及對人生的思考。片頭,孟克柔說她看不到自己未來的樣子;片尾,她仍舊看不到,但是她說她看得到張士豪的樣子。兩個年輕的靈魂,在這個夏天書寫出一段遇見彼此的慶幸小調;而在《行動代號》中,阿左和小天之間的若即若離與羈絆應是電影刻劃的主線,然而這兩個角色的交會卻存在太多不可思議的偶然,像是那本唐突出現的筆記本,還有意外真的讓阿左等到小天出現在儲藏室門外的橋段。電影中對同儕關係描繪的真實度也令人困惑,像是小天偷偷將阿左一行人準備的道具搬走,發現後阿左並未流露出任何遭背叛的模樣(即使阿左擁有再良善與善解人意的柔軟的心,這樣的反應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阿左朋友的氣惱也表現在相當有限度的範圍內,甚至之後幾個人幾乎完全未經磨合便又對新的計畫產生共識。如此欠缺鋪陳的情節過渡也暴露出過顯單薄的同儕關係刻劃。電影中那場在西門町街頭拳腳相向的戲,應該是阿左與小天兩人關係轉變的關鍵點,但遺憾的是,除了兩人間彼此的拉扯糾纏,其實我看不到太多心境轉換與層次漸進。
《行動代號:孫中山》中阿左一行人
如果說在《藍色大門》中所流淌的是一種時光的靜謐感,那麼《行動代號:孫中山》所給與我的卻是一種始終浮動的躁動感。年輕演員慢條斯理帶出的台詞,總讓我感到那一字一句不像是出自高中生之口,而觀影情緒也始終停留在接收演員言詞的表層,很難深入感受。在觀看《行動代號》的過程中,我情感上的唯一一次著陸,是在阿左介紹自己摺紙花的奶奶的時候,那時候鼻頭瞬間湧起一陣酸楚,可是這樣的動容卻也是如此短促;而《藍色大門》中,也有一段相近的人性觸動點,是孟克柔和張士豪在海灘上的時候,孟克柔看著身旁的張士豪匆匆把水喝完,然後將水瓶遞到收資源回收的老太太手裡。前者是透過「語言」,後者則是透過「行為」和孟克柔的「觀察」,在手法上難說有高下之分,然而就電影語言而言,我更偏好後者的表現方式。
對兩部不同面向的電影來說,或許這樣的對比不甚公允。我無意抬高已經時光沉澱的《藍色大門》,也肯定導演藉由《行動代號》「醉翁之意不在酒」,所欲道出的「貧富差距」議題的理念與初衷。然而平心而論,電影中眾多天馬行空的奇想,只在張孝全和李千娜客串演出的那一段警衛遭遇戲碼,才發揮出預想的戲劇幽默。而電影最後,導演雖有挪瑜電視新聞的批判力道,在文本間也鋪設了如監視器、警車等象徵權力的符號,國父銅像本身也具有豐富內涵,然而那句反諷的「他們知道錯了」留給觀眾省思空間,讓觀眾捫心自問之餘,延伸開來卻又再次暴露出電影的單薄。如果他們不是知道錯了,那他們是知道什麼了呢?小天的那句「我們兒子的兒子不能窮斃了」固然擲地有聲又直扣主題,然而就是這樣而已嗎?一個多小時的電影,繞了一圈回到的仍是「表象」,我們看到的依舊是「說出的」貧富差距的現實,沒有往前探源,更無往後深究。當然,不可能也不應該寄望電影要在幾個尚稚嫩的高中生身上留下什麼過於早熟的體悟,單是意識到便企圖衝破「貧富差距」和「階級世襲」這點,就難能可貴且引人深思了。然而我仍舊覺得,對於這個議題的切入,應該不僅止於最後天橋上振臂高呼的觸動而已。
遺憾的是,「貧富差距」是須被正視的議題,而非流於口號的熱血青春革命宣傳詞。電影第一個鏡頭過於乾淨明亮的教室,也讓人難以信服。以「幽默諷刺小品」來突破「傳統寫實」,經營嚴肅的議題並非不可行,然而導演仍須有堅實的故事和力道說服觀眾走進電影院,看一群尚顯生澀的孩子的首次演出,在白爛的對白中尋得深刻的印記,否則「反覆強調」道出的「理念」仍只會流於「概念」,記憶中的這部電影也會成為一場流於想像的鬧劇。
《行動代號:孫中山》中的警衛遭遇戲
- 1樓. 伊妮莎2014/07/23 10:56看藍色大門就覺有些悶~~不知是不是唸明星(公立)高中的差別(導演好像是師大附中畢業)???對比二十幾年前的校園檔案(李志希蕭紅梅主演),藍色大門與九降風實在談不上娛樂性,只能說國片在不景氣中這兩部也算兼顧藝術性,以諒解的心情看完,依據你的觀影,看來孫中山更悶了
謝謝你的回覆! :)
《藍色大門》的背景是設定在師大附中,但看採訪導演是建中畢業的。我想公私立高中氛圍可能會有落差,不過我自己在《藍色大門》和《九降風》中都有找到高中記憶的共鳴點。
因為沒有看過《校園檔案》所以可能有點難比較,希望之後有機會看到這部老片:))。但就《藍色大門》和《九降風》來說,前者主打文藝風,也成功營造出清新感;後者我很欣賞的是導演將青少年成長和職棒簽賭的時代背景相對照,很有力道。當然,一部是十二年前的電影,一部是六年前,現在回過頭來看難免會受到既有口碑影響,或許也不那麼客觀了。
《行動代號》在文宣上看應該是比較主打娛樂性的,所以在實際效果未達預期的情況下容易產生落差感。
Cari 於 2014/07/23 15:42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