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 朋友女兒打電話來說下午會經過我家附近,想順路拜訪。很意外她竟然想來串門子, 告訴她地址, 如果找不到就打電話, 我可以去車站接她。

猜想大概下午才會到, 沒想到過午不久就來按電鈴。第一次來我家, 照例要帶她四處參觀。但她一進門就癱在沙發裡不想動。問她怎麼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她說近來待在家裡不出門, 結果被朋友硬拉去爬大熊山。以為只是走走路看風景, 沒想到真的得用雙手雙腳來“爬山”, 想半途放棄都不行, 只好儘快草草結束。

知道她一年來都沒有工作, 老公在他爸爸的公司佔個閒缺, 可惜他對生意沒興趣, 整天只想玩音樂彈吉他。身為長子, 接手家中事業是遲早的事。但在我看來, 朋友女兒更適合接先生家中事業, 但她卻選擇在家中做“閒閒美代子”, 讓我非常意外。

喝了兩瓶可樂, 她才緩緩道出婚後半年多以來的心情, 以為結婚後生命另一章會愉快的展現在眼前, 沒想到卻被憂鬱症纏繞。

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被爸媽先生和公公婆婆寵上天的嬌嬌女, 竟然抱怨有憂鬱症。我心裡不免嘆息。為她不知惜福而搖頭。大學讀兩年, 說不想唸就不唸; 報名紐約最貴的美容學校學化妝保養, 學到兩腳貓伎倆, 就不願意每天辛勤上課, 最後不了了之。先生是高中同學, 家境非常富有, 倆人沉迷高爾夫球, 從高中時代就用爸媽的會員證在全美頂尖高爾夫球場打球兼旅遊。兩人到處玩耍也會玩出憂鬱症, 這是什麼世界﹖

問她有沒有去看醫生, 她點點頭, 又搖搖頭。說家裡有固定的心理醫生, 去看過幾次, 但沒有任何進展, 就放棄了。看著她晃動雙腳把玩可樂瓶的無聊已極態度, 我覺得她不是憂鬱症, 而是閒得太慌了, 無聊成疾。

向來對“何不食肉糜”的女人們敬而遠之, 和她們太接近, 會讓我對自己必須胼手胼足努力打拼才得溫飽的際運心有不平。但她是朋友的女兒, 大老遠找我來訴苦, 可見四週真的沒人可說, 蠻可憐的。

問她生活上有什麼不順心事讓她心情鬱悶。她說自從婚後就對任何事都沒有勁, 老公對她和婚前一樣好, 公公婆婆送給他們的房子也早裝修完畢搬進去住了。房子有五間臥室六套衛浴。公婆雖然希望小倆口早生貴子多多益善, 他們通達明理是不會施壓的。看來不是居家生活讓她產生憂鬱症。

問她是不是對婚姻有太高期待結果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朋友女兒苦笑, 說和先生兩小無猜在一起超過十年, 早就摸透彼此個性喜好, 不可能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

我納悶了。看來她真的是為賦新詩強說愁。

在廚房裡泡了一壺伯爵茶, 拿出昨天在曼哈頓著名的意大利糕餅店買的小點心。漂亮的骨瓷茶具和純銀湯匙茶濾, 是有客人來一起喝下午茶才會拿出來使用的。琳琅滿目擺滿一個托盤, 端到客廳, 朋友女兒頓時眼睛一亮問: 「妳也喜歡喝英式下午茶﹖」

告訴她曾在倫敦住過一陣子。工作繁忙沒時間吃午餐, 而養成喝下午茶的習慣。放棄匆忙的午餐而採取悠閑的下午茶, 既能調適心情又能填飽肚子,非常划算。

把小蠟燭點燃放在保溫用的瓷具裡, 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溫馨優雅起來.朋友女兒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 捧著茶杯, 細細品嘗小點心, 看來她是餓了。問要不要一份三明治, 她搖搖頭說小點心就夠了。

不想逼她談論憂鬱症的原因, 就東拉西扯閒聊。問她婚禮後的謝卡寄出沒﹖如果需要幫忙就打電話給我。沒想到她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下來。我慌了手腳, 不知道說錯了什麼。遞給她一盒面紙, 默默的坐在旁邊等她哭夠後心情平復再聊。

她吸著鼻子道歉。訴說著籌備八個月的婚禮, 每個環節都面面顧到巨細斐遺。沉浸在婚禮的準備過程裡, 時時刻刻腦中所想的是如何把婚禮辦得盛大豪華賓主盡歡, 以給自己留下一輩子的紀念。每天生活起居都繞著婚禮籌備打轉。固定時間和婚禮籌劃員聯絡碰面, 其間有兩個好友結婚, 她被邀請當伴娘。參考別人的婚宴, 她回來馬上修改自己的計劃, 把別人的經驗當成自己的借鏡, 以期婚禮十全十美。

快當新娘, 爸媽對她特別寬容和藹。任何她想要的, 父母沒有一個“不” 字。爸爸再吝嗇小氣, 每張帳單下來, 只有乖乖付帳, 嘴裡半聲不哼。平常愛鬥嘴的弟弟, 也處處讓著她, 要求自己的女友替姐姐跑腿幫忙提東西打雜。姐姐走路逛街腿酸, 一個電話弟弟就放下工作開車去接她回家。家人親友對她的寵愛, 讓她著著實實漂浮在雲端過了八個月如神仙般的日子。

再美好的宴席, 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八個月的準備, 只為了幾個鐘頭的享筵。親友家人為盛大婚宴的結束而喘一口氣, 慶幸可以恢復正常生活; 朋友的女兒, 卻為從雲端跌入凡間而患上憂鬱症。

終日緬懷婚禮的一點一滴無法自拔。每張照片, 每捲錄影帶, 修飾再修飾.和攝影師天天通電話, 想知道哪些人訂購了哪幾張照片。開闢了網頁把精挑細選的婚紗照放上去供人欣賞。臉書上談論的是婚禮的細節和回顧。她陷在婚禮的情緒中走不出來。

她的掙扎, 讓我憶起生女兒住院三天的經過。為了好好寵自己, 當時訂了醫院豪華單人套房附帶特別護士。在美國單打獨鬥那麼久, 只有照顧別人的份, 從來沒被別人照顧過。三天住院, 讓護士們無微不至的呵護著, 晚上睡不著有人陪著聊天替我按摩, 想吃什麼喝什麼, 有人開車出去買。洗澡時只要坐在凳子上, 有人替我洗頭擦身子。護士們的溫柔體貼, 讓我回家後覺得從天堂掉到地獄般無法適應, 一有空就抱著女兒到醫院藉口探望照顧過我的護士們, 其實是想重溫被呵護的溫馨感覺。直到三個月後才不再往醫院跑。

朋友女兒的心境我可以體會, 雖然她從出生就一直被呵護著, 但從天堂掉到地獄的感覺應該類似吧﹗ 擁著她, 我不僅感慨, 被寵壞不全然是她的錯, 她的家人才需負最大責任。幸好她有一個心胸寬廣能繼續寵她愛她的老公, 否則這個婚姻如何維持下去﹖

換個話題問蜜月旅行如何﹖她的心情馬上好起來。爸媽, 公婆, 和大伯分別送她三份不同地點的套裝蜜月旅行。他們只去了紐西蘭大溪地三個禮拜, 布拉格兩個星期和日本夏威夷三個星期都還沒訂下日子呢, 只怪老公的妹妹三個月後也要結婚, 她必須幫忙籌劃當伴娘, 要再出遠門得等到小姑婚後才行。

告訴她現在就開始計劃旅行的細節, 日本和布拉格的旅遊書可以借給她參考。把心思從婚禮中移開, 放眼未來別頻頻回頭看, 日子會比較好過。一輩子有一次盛大華麗的回憶就夠了, 何況許多人還沒這福份呢﹗

她不會懂什麼叫做惜福, 但我無法不提。勸告她如果整天待在家裡無法放開婚禮的種種, 就趁週末連假到巴哈馬波多黎各散心, 兩個鐘頭飛機, 一個週末來回, 不會礙著小姑的婚宴籌備, 何況小姑早請了兩位婚禮籌劃員來協助。現在沒有任何事比她走出婚後憂鬱症來得重要。

詢問她回到職場的可能性。沒有大學文憑, 高不成低不就, 只能往老公爸爸的公司打主意。幸好朋友女兒聰明靈敏, 被寵壞的個性並不礙著能幹的本能。就要她鼓起勇氣和公公提出建議, 公婆那麼疼她, 不會不答應, 兒子不是接掌公司的料, 媳婦絕對可以幫得上手。

朋友女兒遲疑不答, 知道她個性倔強愛面子, 向別人要工作不是她放得下身段的事, 即使對方是她公公。天生管家婆個性, 告訴她我可以和她爸爸提, 讓她爸爸為她向親家公說項, 他們倆一直是高爾夫球搭檔, 打小白球時, 什麼事不能說﹖何況這和自己子女有密切關係。

直到此刻, 朋友女兒的眉頭才稍微舒展開來。望著她澄澈的大眼睛, 我不禁心疼這心地其實很善良的女孩,如果生長在平常人家, 憑著出眾的容貌和靈敏的頭腦,可能早就出人頭地學業事業有成, 但, 這就是幸福嗎﹖ 她從此就會快快樂樂的過一生嗎﹖ 孰幸孰不幸, 我也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