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女兒終於結婚了。她是爸爸的掌上明珠, 因為驕縱, 親朋好友背後叫她Jewish American Princess。婚禮的籌備八個月前就開始。

美國習俗是婚禮花費完全由女方家長負責。朋友事業有成, 錢不是問題。但他深知女兒的習性, 宣佈訂婚後就給她一個花費上限, 私下卻告訴我如果女兒只超支百分之五十他就很高興了。問上限是多少﹖他卻不回答。大概怕我笑他小氣。挽著獨生女踏上教堂紅毯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 當把女兒的手交給站在祭台前的未來女婿時, 女兒就是別人的了。這種時刻哪是金錢可以衡量﹖

朋友和前妻很早就離婚, 前妻現在已有同居未婚夫。兩人形同陌路多年。為了女兒的婚禮, 才又開始打電話聯絡。前妻是意大利裔篤信天主教,朋友是猶太人。猶太宗教習俗是從媽媽傳遞給子女, 爸爸再怎麼虔誠, 媽媽不是猶太人, 小孩就不是猶太人。婚禮決定採取天主教儀式, 朋友沒有置啄餘地, 即使付帳單的是他。

婚紗永遠是美式婚禮的重頭戲, 婚禮的主題和佈置, 都跟著婚紗式樣走。例如古典公主型的蓬蓬紗, 場地佈置就以古典宮廷為主題, 桌椅可能是仿法國路易十六白色鑲金邊的式樣, 水晶大吊燈和典雅花飾更不可少。朋友女兒和她媽媽先到禮服公司挑選婚紗式樣。女兒個子矮小, 但身形豐滿曲線圓潤, 蓬蓬公主紗只會讓個頭顯得更短小。母女倆挑了一件鏤空紗鑲花邊的緊身低胸禮服, 下擺如魚尾般展開, 如此有加長身型的效果。媽媽高興之餘, 決定把這件禮服當成女兒結婚禮物。問朋友有沒有看到婚紗式樣, 他搖搖頭說想在婚禮上讓女兒給自己一個驚喜。不驚訝他的決定, 我想先睹為快, 就要他女兒傳一張照片給我看。婚紗還在修改中, 要一個多月以後才能取貨。他女兒就把型錄上的照片傳給我。的確是一件美麗非常的禮服。很適合她的身材和個性。

婚紗選訂, 就開始計劃婚禮的所有細節。朋友女兒所挑選的婚紗式樣是奢華型, 典雅中帶著現代感。婚宴餐桌的佈置也沿著奢華路線, 雙層桌布底層是黑色帶暗紋的絲緞, 上面加一層銀灰色拼布亮綢。餐巾和桌布成套, 完全依照她的要求訂做。餐桌中央的擺飾用枯樹枝掛著水鑽吊飾垂入盛著漂浮著蠟燭和白色玫瑰的水晶玻璃盆中, 奢華典雅而帶著頹廢的慵懶, 非常配合新娘的個性喜好。

婚期是在秋初, 教堂的佈置就以秋天的楓紅為主。不喜歡用假花假樹, 就從紐約上州的花圃租借巨大盆栽的加拿大紅楓和日本楓, 一個桔紅一個暗紅, 襯著教堂的彩繪玻璃和深咖啡色長條椅, 別有一番風味。

婚宴的場所是在康州格林威志村海岸邊五星級精緻旅館的宴會廳。這家旅館是朋友女兒早就選定的宴會場所。宴會廳能容納下兩百位賓客。朋友和女兒一起去挑選菜單並試吃。晚餐有四道菜, 沙拉/湯, 抬頭菜, 主菜, 甜點。朋友知道我嘴刁要我一起去。我對婚宴的餐飲向來沒興趣, 再貴也不會好吃到哪裡。根本就是浪費卡路里。但朋友嫁女兒不幫不行。就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一起開車到漂亮的海邊餐廳去試吃。

主廚親自出馬和我們討論餐點。為了顧及不吃紅肉的賓客, 主菜除了牛排以外還有烤雞和魚。每樣菜少少的一點點,吃完甜點我的肚子還餓著。以為是試吃的緣故才採用小份量, 但廚師說這就是正式晚宴時的大小。討價還價後, 以當時出席的人頭計費, 一個人一百二十美金, 最少兩百人, 最多兩百二十人,酒水包括在內。我瞪著吃過了還乾乾淨淨的餐盤, 覺得這裡沒有我說話的餘地。不是替朋友心疼他的荷包, 而是難過明明不好吃卻得面無表情裝成沒事的樣子,為時已晚不能換餐廳。

朋友女兒決定不另訂結婚蛋糕, 因為以裝飾為主的蛋糕重看不中吃。必須花兩三天才能完工的多層蛋糕, 會好吃到哪裡去﹖蛋糕本身必須堅硬結實才能撐得住多層次的重量。外表敷上漂亮的硬糖霜然後再用加了糖的奶油來裝飾得漂漂亮亮。比起台灣的鮮奶油蛋糕簡直差遠了。朋友女兒決定用紅絲絨cup cake堆疊成蛋糕形狀, 好吃又美觀, 我舉雙手贊成。

朋友女兒接著要去和花店研究捧花的樣式和大廳的佈置。鮮花和各式蠟燭是主角, 配上特別製作的水晶吊飾, 來反映蠟燭柔和溫馨的光芒。

朋友和女兒約定每個月核一次帳, 才能控制支出。早先列下的明細表, 已經改了又改從一頁半增加到三頁多。例如替抽煙人士準備的戶外露臺, 因為擔心當天下雨, 必須預先租借涼棚準備在旁; 十一月天氣已經轉涼, 女士們必定穿露肩禮服, 室外太冷必須租借取暖燈…為了婚禮盡善盡美, 所有細節必須考慮周全才行。朋友女兒一個人忙不來, 她媽媽建議僱用一位專業的婚禮籌劃員(wedding planner)。朋友聽了臉上馬上出現三條黑線, 婚禮籌劃員不是來替女方省錢的, 這點他非常清楚。問朋友能不答應嗎﹖他嘆口氣搖搖頭。

有了婚禮籌劃員, 朋友女兒的工作量減少許多, 只需坐在家裡對婚禮籌劃員提出的計劃點頭搖頭就夠了。直到婚禮前三個月…

賓客名單早就開始擬定, 刪刪減減竟然有三百多人。男方家長是大公司老闆, 新郎是長子, 第一次成為婚禮的長輩, 賓客名單怎麼可能短小﹖朋友前妻是意大利裔, 親朋好友名字多得連朋友經歷二十八年的婚姻都還記不全。最可憐的是朋友, 家族人丁單薄, 父母雙亡只剩單身的哥哥, 表兄堂弟連遠親加起來只有三家。工作性質並不適合邀請他的客戶。朋友看著名單只能嘆息再嘆息。不必他要求, 女兒自動刪減名單, 因為餐廳無法容納這麼多人。改變地點是怎麼都不願意的。

設計喜帖又是一件頭疼事。請帖必須由新娘父母具名發送。如何措辭, 就讓朋友,前妻,和女兒爭執不休。怎麼具名也是個問題, 朋友雖離婚已久, 前妻仍延用朋友的姓氏, 但在請帖上自稱兩人是Mr。and Mrs。xxx(美國夫妻的慣稱)是非常彆扭的事, 前妻未婚夫也不會接受。最後妥協用前妻娘家姓氏, 雖然新郎家人們根本不知道未來親家母的娘家姓啥。

請帖發出後, 婚禮的籌備算告一段落。朋友大略計算一下, 帳單已經累積到九萬多快十萬美金。還有其他支出未入賬。我看著試算表咋舌。真搞不懂美國女孩們為什麼不實際點, 把這錢省下當作新房的頭期款﹖不然買個特大號鑽戒也過癮。美國婚禮和台灣的不一樣, 不時興送禮金, 來賓大都是送禮券或家電用品以便小兩口成家用。婚禮的花費絕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朋友看我猛皺眉頭, 反而故作大方的說, 籌備女兒婚禮一生只此一次, 即使她離婚再結婚也不會有下次了。

萬事皆備, 只等婚禮當天。

婚禮前一天有“預演晚餐”rehearsal dinner。這是由男方家長出面宴請新郎新娘的家人摯友。我不是家人也不是摯友, 不在應邀之列。

婚禮當天寒流襲擊紐約, 前一天還蠻溫暖的, 第二天卻冷風瑟瑟, 只好把毛呢長大衣從儲藏室裡找出來穿上,下午準時到達教堂。天主教婚禮儀式全世界大同小異。朋友前妻的姐夫在彌撒中唱聖母頌, 歌喉有專業聲樂家的水準。唯一美中不足, 三個攝影師在婚禮中穿梭照相取景, 影響到婚禮的莊嚴肅穆。

婚宴地點離教堂不遠, 開車十分鐘距離。朋友女兒包了遊覽車接送沒開車的賓客。我按著記憶找餐廳的地點, 卻半途迷路。繞了許久冤枉路才到達, 餐前的雞尾酒會已經開始。

不認識大部份的賓客, 我和女兒樂得輕鬆,不必打起精神和陌生人假笑寒喧。我們專心品嘗精緻小點, 欣賞滿溢巧思的酒會佈置。女兒對進門的簽名櫃檯特別有興趣, 長桌上放了一疊疊心型便條紙, 讓賓客寫下對新人的祝福。女兒讀著一張張粘在告示板上的便條, 有的風趣, 有的感人, 它們的共同點是下筆人都花費了一番心血。女兒把所有便條重新排列成心型, 堅持這樣才不雜亂並吻合婚禮主題。

酒會的同時, 新郎新娘和家屬在另一邊的宴會廳裡拍照。閑雜人等是不讓進去的。照片事後會放在網站上讓大家閱覽購買, 我們不急著現在看。

好不容易等到宴會廳大門打開, 事先拿到座位號碼的賓客魚貫而入。所有賓客第一次看到這場婚宴的佈置, 讚嘆聲此起彼落。我和女兒被安排和朋友的好友同學同桌。彼此雖在派對場合碰過面, 但都不熟悉, 寒喧點頭是必須的禮貌, 幸好旁邊坐著朋友高中時代的女友黛比, 爽朗樂觀的中學老師, 看來比朋友小十歲, 但已有兩個孫女。

黛比抱怨最近被紅色炸彈炸得昏頭, 學生和朋友的小孩似乎都選在這個時節結婚。她上網預購打折禮券來應付這些支出, 學生們一律給壹佰美金家電用品禮券。很驚訝美國人會那麼公開討論自己送什麼禮, 我不免細問她對這個婚禮的看法。

黛比馬上搖頭說朋友太寵女兒了。這些佈置都是訂做的只能用一次, 當宴會廳大門打開時讓賓客驚賞讚嘆, 但兩個鐘頭後任誰都不會太大的興趣了。婚禮過後頂多帶一些擺飾回家做紀念。為了那麼短暫的感動, 而花大筆的金錢和時間去準備, 值得嗎﹖

我的看法和黛比類似,朋友女兒的同學好友們也在這幾年間結婚, 互相比較誰的婚宴壯麗美觀別出心裁, 成了在經濟寬裕下長大的女孩們私底下較勁的目標。朋友女兒告訴我她已經當了八次伴娘。家裡衣櫥掛滿只穿過一次的禮服, 這些伴娘禮服可要自己掏腰包買。款式顏色質料沒得選, 都是新娘的決定。哪個新娘喜歡看到伴娘穿得比她顯眼耀目﹖不張顯伴娘們的短腿肥腰就不錯了。

喜宴在新娘新郎入座後開始, 安靜吃完抬頭菜, 新人親友群就開始敲酒杯要求致詞。年輕孩子們插詼打科居多, 熱鬧氣氛打開了就關不起來。現場熱門樂團開始演奏, 即使主菜還沒上, 大夥已經迫不及待下場跳舞。新郎父母是新潮派, 帶了許多小丑面具發給大家玩。華麗典雅的婚宴馬上變成熱鬧奔騰的嘉年華會。

穿著及地晚禮服跳迪斯可怎麼都不對勁, 眾人聚集在不怎麼寬廣的舞池裡摩肩擦踵,新娘伴娘脫去三寸高跟鞋撩起群擺赤腳跳舞, 新郎伴郎解了領帶脫了西裝跟著起鬨。女兒被熱鬧氣氛攪得放下刀叉衝進舞池又蹦又跳, 留下我張口結舌還無法適應突發的混亂吵雜。

黛比笑著問我上次參加大型婚宴是什麼時候﹖靦腆的告訴她是二十多年前洛杉磯同事在長堤瑪麗皇后號上舉行的盛大婚禮, 莊嚴肅穆有加, 吵鬧混亂不足,非常美好的體驗。以後參加過的婚宴都是小型溫馨, 不是在自家後院舉行, 就是在風景區的海邊, 最特殊的是一對藝術家包下曼哈頓花店舉行夢幻婚禮, 賓客必須以鮮花打點行頭。到現在朋友們還為他們倆的別出心裁津津樂道。

黛比說現在年輕人只要家境不錯, 都以眼前這個方式舉行婚禮。加上電視上有關婚禮籌備的記錄片, 讓他們了解如何才是豪華氣派有格調。輸人不輸陣, 可憐的是付出大把鈔票的女方父母。但豪華典雅也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 只要有人開頭, 就一路盡興狂歡到凌晨。

我對吵雜的混亂場合沒興趣想早早離開, 黛比捉狎的擠著眼睛說, 如果想看朋友失態, 就必須待到十一點。現在砸爛酒杯狂飲的是年輕人, 晚一會兒就是男女雙方父母親友醉步瑯蹡跳脫衣舞。

我無法置信瞪大眼望著她。看朋友和前妻親家母跳脫衣舞﹖不會吧﹖想必黛比是看我一付大驚小怪的模樣才開我玩笑。喚回女兒要她先吃完晚飯再去玩, 女兒指著全場狂舞的年輕人, 說她已經吃飽了。

同桌的大半是中老年人, 酒足飯飽後就在熱門音樂震天嘎響中打哈欠。沒多久就一個個和主人道別回家就寢。黛比也因家遠及早離席, 剩下我坐在搖曳燭光下望著群魔亂舞的年輕人, 一切如夢幻般不真實。教堂裡神父的祝福和剛踏進宴會廳時的震撼, 如隔世般離我好遠好遠。想起台灣的婚宴也參加過不少次, 同樣吵雜鬥酒鬧新房, 卻不像此地那麼突兀有如此大的落差。結婚, 本來就該是熱熱鬧鬧的呀﹗但, 但是, 我為什麼覺得這裡好似電影裡用佈景搭成的豪宅, 外面看來比真豪宅要豪華,裡面卻是一推就倒的三夾板﹖

望望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不想留下來看朋友會不會真的跳脫衣舞, 就跨進舞池尋找女兒。手舞足蹈的她已經呈現疲態, 招招手她就隨我回桌邊拿起自己的小皮包, 「媽咪, 別忘了要去拿goody bag再回家, 還有, 大姐姐說我可以拿走一個伴娘捧花作紀念。」女兒強打起精神說。

「有goody bag嗎? 裡面裝什麼伴手禮﹖」我好奇的問。

「There, 那邊接待櫃檯上擺的牛皮紙袋呀﹗大姐姐說裡面有曼哈頓最好吃的貝果, 是給客人晚飯沒吃飽時當消夜的。」

和朋友道別後就拿了兩個小牛皮紙袋離開會場。海邊的冷風猛地撲面襲來, 打醒了腦袋混沌的我們。女兒戀戀不捨望著仍然震耳欲聾的宴會大廳, 我卻抱著雙臂瑟縮的等著泊車小弟把車子開來。忽然, 我好想念家裡溫暖的床和柔軟的羽毛被。摟住女兒親吻她的頭髮: 「今晚看來妳玩得很盡興呢﹗」

「嗯﹗大哥哥大姐姐們很瘋狂很好玩﹗但是在這個地方不能用拉炮和silly string, 好討厭呢﹗」女兒噘著嘴抱怨。

「喔﹖妳長大結婚不想在這種地方請客﹖」我笑著問。

「才不要呢﹗這裡不能想幹啥就幹啥, 每個人都得裝模作樣。幹嘛呀﹖大哥哥說他的襯衫領子好緊好扎人, 大姐姐說想把裙子的下擺扯掉, 這樣跳舞時才不會被絆倒。我結婚的時候, 每個人都可以光腳在草地上吃飯跳舞, 這樣才好玩。」

嗯, 真不愧是我的女兒。看來我退休後可以好好享受悠閑的生活, 而不必擔心女兒婚禮的花費會把我送進遊民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