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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劇場追夢人:林璟如
2009/03/12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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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禮物,三十年情緣

參與黃麗薰「傳說」舞展,是我接觸劇場的初始。看到服裝在燈光下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顏色和視覺效果,我既興奮又感到迷惑,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著什麼都覺得新奇有趣。

 我知道成衣界回不去了,毅然辭了在「利台製衣廠」的工作,與友人合夥成立了「綺亦麗舞台服裝公司」,準備好好地在舞台服裝上大展身手。

1981夏末,雲門舞集當家男舞者陳偉誠問我能否為舞團首度赴歐洲巡演製作團服。

「團服?……我想做舞台上穿的服裝,對團服沒興趣!」我直接了當回答。

「我先把你介紹給林老師,其他的事,以後再看狀況嘛。」偉誠不理會我的意興闌珊,好言相勸。

反正公司要營運,好吧,先接了這筆生意再說。

歐洲的冬季天冷,每人一件大衣,男生長褲,女生長裙,討論服裝款式,為舞者量身試衣,多次進出雲門南京東路的排練場,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肅穆。聽說雲門大家長林懷民很兇,情緒不好就會罵人。我告訴自己,管他呢,與我無關,做生意又不是交朋友。

隔了數日,偉誠來電:「林老師想約你見面,好像要多做一些《星宿》的服裝。」為了給「嚴厲的林老師」好印象,我將自己打理了一番,依約到雲門排練場去。

「璟如,來這邊坐。」端坐在鏡前地板上的林老師,拍著地板,為我安排了他身旁的座位。我們看著舞者排練《星宿》,抬腿,奔跑,滿場飛舞,「我想把裙襬改大一點,跑的時候會飄起來,像天上的雲在翻滾……」他盯著舞者,像是喃喃自語。「就像芍藥的花瓣,你看過芍藥嗎?」突然拉高嗓門,應該是認為找到最傳神的形容了吧。「沒看過,但我可以去翻翻畫冊」。「嗯,腰不要太多皺摺,用圓來修飾……」他繼續自顧自地絮語。我專心觀看舞者的動作,想像力已飛出了排練室,同時還得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他叼絮些什麼。

幾天後,依照他的要求做了一件裙子,拿去給舞者試穿。後面的布料太多了,擰成一坨,飛不起來,倒像拖著一條大尾巴。「那ㄟ按捺?」他不滿意地皺起眉頭,發現我根本聽不懂他的比喻,面露不耐地嘟噥:「你沒看過芍藥,那種花瓣是……」

我被他嫌棄的態度激起了鬥志,不信做不出他要的感覺,重來,再試,重來,再試,一來一往好幾回合,《星宿》的服裝終於完成。

我們依舊坐在地板上,觀看舞者穿著新衣排練。林老師展露少見的笑容,問我:「唔好看嘸?」聲調迥異於以往。我斜眼看著他的表情,耳際卻迴盪著工作室伙伴們對他的咒罵:「這個人怎麼那麼囉嗦,以後別做他的東西了。」「一直改,一直改,誰有那美國時間跟他耗……」

雲門出國巡演了,我與雲門的合作也應該結束了。但故事還沒完呢。數周後,雲門辦公室轉來林老師託人從歐洲帶給我的一份禮物,透明的盒子,裡面躺著六支碩大的粉白色花朵。天啊!是芍藥!

我仔細端詳著盒中花,回想《星宿》的裙襬,及林老師的話「裙子飛起來要像花瓣的邊緣,還會翻起一點波浪,按奈你瞭解嘸?」。我將花盒緊緊抱在胸前,任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沒有放棄我,即使遠在歐洲,仍掛記著必須讓我體會芍藥花瓣的形貌,那是在鼓勵我實事求是,精益求精。

多麼奇特的人,在急躁易怒又有點神經質的外表下,卻隱藏著如此溫潤細膩的心。我不再介意他平時直率的言行,反而渴望能有這樣的師長,繼續鞭策我。

看著瓶中的芍藥盛開至極美,我將它做成了乾燥花,要永遠珍藏這份感動,並記憶我與雲門結緣的故事。#

                  《紅樓夢》的試煉

19821983,長達一年的《紅樓夢》製作期,是我躋身劇場最特別的時光。探索劇場服裝才短短三年,我充其量是個站在學步車裡蹣跚前行的幼兒,卻勇敢接下這齣經典文學名著改編舞劇的服裝製作,套句現在的流行語,那真叫「蓋頭鰻不知死活」。

老林有一項他人少見的特長,每有創作構想時,他腦中幾乎已能勾勒出舞台上將呈現的一切,包括服裝、舞台設計等,以至他每次「說舞」時,那些畫面栩栩如生,都能幫助我們進入新作的情境。對於負責服裝的我而言,這個好處是我不必太費心思去做「設計」,只要在製作細節上滿足他的要求以及想要呈現的感覺,基本上就算過關了。

這個認知卻在參與雲門舞作《紅樓夢》的製作時,完全被推翻了。

《紅樓夢》的服裝炫麗耀眼,繽紛的色彩,其實是在試染了三百多塊色樣後從中篩選搭配而成。光是園子裡的女子十二件披風的底色,我就染了三十幾種顏色,讓老林做選擇,結果只有兩塊色布入選。再加碼細分出五、六十色,過關的依然湊不出半數。

「彩度,明度都要一路的。」他抓出幾塊色布擺在一起,提高了嗓門:「你看這像啥?」見他不爽,我的火氣也要飆出來了,但眼前紅黃藍綠各行其是的配色,我也實在說不出那到底像啥。

帶著沉重的挫敗感,回到工作室繼續奮戰。我拿出法碼秤重量,仔細調配染料,觀察不同的水溫下色澤的變化,詳細做成記錄。數周下來,只要清醒的時刻,寸步不離高溫的染鍋。

披風的底色有了,雪紡裙,緊身衣,不同質料的考驗才剛開始,老林又給了新的課題,「層次,顏色要有層次,紅衣女子不能從裡到外都是相同的紅,按奈你有瞭解嘸?」

他對紅色特別敏感,搬出一堆畫冊為我解惑。我對照《紅樓夢》書裡的各種名稱,絳紅、金紅、褚紅、藏紅……,真是沒完沒了。接下來還有藍、綠、黃、白等不同顏色,抬眼對上他犀利的目光,我什麼話都不敢說。染吧!心想看他還能從雞蛋裡挑出多少骨頭,反正功夫練成了,以後不跟他工作,開個染坊也不錯。我阿Q地為自己的鬱悶尋找出口。

這兩個月,我扎扎實實地上了一堂色彩及染整學,林老師沒有收學費,但我仍然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因為長時間浸泡染料,在爐火前蒸烤,導致雙手皮膚乾裂髒汙,纖纖玉指已變成了老嫗的手。

披風的圖案,更是另一場驚魂記,老林決定女舞者是謫仙的花神,每人的披風各有不同的花卉。雖然從小愛畫畫,但信筆塗鴉的本事,對十二位女子披風的花草圖案和佈局,是派不上用場的。我私下買了十幾本國畫花鳥白描繪本,臨陣磨槍,花形是可以模仿,然而要在半圓形的披風上佈局,我可傻眼了。

旅居加拿大的畫家蔣安,回台探親。老林在北投的家中為我開了特別班,請蔣安細細為我解說菊的富貴,蘭的清雅……,還有佈局的巧妙,以及「留白」的重要。一件件披風的草圖,在蔣安娓娓道來的話語中遂一成形,我一面吸收繪畫知識,一面偷著眼瞧她,欣賞她舉手投足所散發出來的藝術家氣質。 

速成班結束,蔣安留下五張圖稿後返回加國,其餘七種花卉我必須獨自完成。現學現賣的三腳貓招式,哪能唬弄老林,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聲聲催促我交稿。壓力越大,我越畫不出個像樣的圖來,勉強交了五張畫稿,「梅」與「竹」卻說什麼也畫不成形。到雲門去吧,心裡期待老林體諒我學養不足,再點撥幾下,說不定就能突破困境。悶了好幾個月,為了轉換一下心境,我刻意打扮了一番,讓自己美美的出門。

坐在辦公桌前的老林,得知我的工作沒有任何進展,鐵著臉,瞟一眼站在門邊的我,冷冷地從齒縫裡迸出一句:「人沒有自信的時候,就只知道往臉上塗脂抹粉。」未料到他如此反應,空氣頓時凝結如冰點,我恨不得地板上有個大洞,直接鑽進去。

不記得當時是怎麼離開雲門的。回到工作室,我使盡全力砸東西,破口大罵,只想把剛才受到的屈辱一股腦兒都發洩出來,「我受不了他了,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當下決定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時間,趕辦了赴美簽證,暫別惱人的一切。

當時旅居紐約的偉誠前來接機,見我揹著一筒畫紙,忍住笑問:「出來休息,還帶著畫紙做什麼?」「畫竹子啊!」我認真回答。

停留在紐約的三周,日日在博物館、美術館和蘇活區出入,感覺呼吸的空氣都很藝術,讓我逐漸冷靜下來。出門前,因為強烈的自卑感所反射的意氣,在反覆咀嚼中漸漸消失。老林尖銳的用語,仍然刺痛我的心。可是我不學無術,面對文化菁英,左支右絀,無所掩藏;塗脂抹粉企圖掩飾自己的無料,更是事實。啊,老林說得一點都沒錯,他竟這樣看透了我。

沒有高學歷,沒有專業素養,憑藉著一顆「憨膽」,與這群藝文青年站上了文化藝術的浪頭,往後會有多少難堪等著我?我還得用多少虛妄的自尊來為自卑解圍?這不是我要的。老林的話,就像一把利刃,血淋淋地剖開我包覆在皮層下的暗瘡,唯有勇敢地面對它,才有重生的機會。我才三十歲,只要加倍努力,應該可以期許一個全新的我。

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庭園前寫生多日的一卷畫竹圖稿,不慎遺落在前往紐約機場的巴士上,我已不在乎了。回台灣的路上,想到將再度面對老林,我不再怯懦,曾經逃避的心態,轉變為一種期待。

竹子交卷了,梅花畫完了,我盡力了,而且還在努力。老林沒再批評什麼,他已給了我最大的擔待,及最深刻的教育。

故事到此還沒有結束,我要告訴大家,改變自己是多麼困難的事。

《紅樓夢》的服裝製作進入尾聲,老林蹬著喀喀作響的麵包拖鞋來到我工作室,叮嚀披風最後的收尾細節。這天他看來心情不錯,霍榮齡設計的《紅樓夢》海報樣稿剛出爐,我送他到樓梯口,他獻寶地向我展示大紅底刺繡團花圖案的醒目海報,「唔水嘸?」他問。在驚艷的同時,看到海報上斗大的字寫著「編舞林懷民,舞台設計李名覺,燈光設計林克華」,獨缺「服裝設計林璟如」,我一時語塞。

心中生起無數問號,一陣酸楚,眼淚奪眶而出。老林見狀,輕拍我的背,說:「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很辛苦,馬上就上台了,演出就是這樣……」好聲好氣地安慰我。「海報上為什麼沒有我的名字?」我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哽咽提問。突如其來的這一問,他愣了幾秒,乾澀的嗓音回答:「璟如,名字印在海報上,代表的是票房,你瞭解嗎?」票房?林懷民和李名覺也就罷了,和我年紀相仿的克華,有什麼票房?我忍住沒有失控吼叫,心中的獨白卻未停止。老林匆匆離去,我的心又受傷了。

《紅樓夢》裝台,演出,我冷眼看著這個老林口中有「票房」的年輕人,專注冷靜穿梭舞台前後,指揮若定,對裝台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適時提出解決方法。我虛張的氣焰一吋吋消失,終於明白老林口中的「票房」,其實是對專業的肯定。

數年後,「服裝設計林璟如」的字樣,陸續出現在其他團體的演出海報上,我愈加戰戰兢兢,總得再三自問,我對這個團體幫助了什麼?我已盡力完成我的任務了嗎?若你問我,我的名字何時出現在雲門的海報上?老實說,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2001年首演的《行草》吧。但這已不再是重要的事。我的工作態度,以及對「票房」的責任,沒有改變,也不再需要強調了。

這次事件幫助我去面對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從此遇事不再閃躲逃避。如果當時沒有經過內心的一番轉折,我可能沒有勇氣再回雲門和老林工作,也就不會有今日的我。#

         另類的關懷與包容

 

很多人問我,怎麼能和林懷民那個瘋子工作那麼久?「因為我也瘋了。」我總是這樣回答。

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將近三十年的相處,我曾經因為自己不「瘋」而痛苦,痛苦到發瘋後,赫然發現他講的話,原來字字珠璣。

二十七歲,我帶著專業的空白,懵懵懂懂地闖進了劇場。在劇場服裝領域摸索的初始,即能受到林懷民嚴苛的調教,逐步成長,當初感覺自己像是進了魔鬼訓練營,如今想來,無疑是得天獨厚的幸運。

和老林共事的第一個十年,是我與他接觸最頻繁最緊密的時期,我的零分讓一百分的他無法安心交付任務,總在考前一、二年自己先「洩題」。他不但親自為我「說舞」,還會開出書單,交代功課,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為每一次的考題做足準備,以彌補我在劇場專業上的貧乏。他的這份用心,也促使我要求自己全力以赴,在他的帶領和指引下,想方設法地加強自己的知識和技藝。

這段時期老林的創作力旺盛,每年都有二、三檔新節目推出,加上台灣各地巡演,我一年裡也總有大半時間與雲門共度。離開排練場的林懷民,褪去焦慮和壓力,彷彿變了一個人,像是讓人信賴和依靠的兄長。工作空檔我總愛跟著他,聽他分析時事,暢談對文化環境的願景,從國家大事到生活故事,什麼都談。我所認識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大半是他引介的。我這一畦小苗圃,在他持續的灌溉下,日漸茁壯。有趣的是,我對他也更「逆來順受」,連抱怨的情緒都化為烏有,老林的深邃和強壯,早已收服了我。

老林是很情緒化,我也有我的個性和脾氣。剛開始和他工作的前幾年,極度不能適應他毫不修飾,單刀直入,又常夾雜幾句「台罵」的語言模式。但是初出道的我,迷惑在他藝文青年的光環下,幾乎誤以為如此這般才能夠彰顯藝術家的特質。

《我的鄉愁,我的歌》演出前,舞作中幾位小歌女的禮服,重做多次仍無法呈現他要求「低下階層的俗艷感」。老林不耐煩了,撇著嘴說:「你就只知道優雅,就是沒當過妓女,去做一下就知道這些人都穿什麼了。」

天啊!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為了這幾件衣服,難不成我還真要去賣身。」心裡這樣嘟噥。但那段時期,老林的話對我來說就像「聖旨」,不可能去當妓女,到附近走走看看總應該吧。

一日,他約了我在龍山寺見面。等了半個鐘頭,不遲到的他仍未出現,反而幾個行徑猥瑣的男人蹭到我身邊,汙言穢語,令人作噁。

我不安地伸長脖子張望,卻見他悠閒地慢慢晃過來,開口就問:「有人問你多少錢嗎?」「神經啊!」見他促狹的表情,我發現自己被作弄了,氣得想痛打他一頓。

他帶著我去華西街夜市,大紅薄紗睡衣,黑色高跟拖鞋前面還鑲著一撮桃紅色羽毛,「就是這款,就是這款啦。」他指著各式鮮艷誇張的衣服,說明舞作中角色服裝的感覺。那天現場教學並沒有找到適合的禮服,但我已經明白必要的體驗是掌握演出氛圍的方法。

《我的鄉愁,我的歌》裡小歌女的禮服,購自萬年大樓後巷商場,是我在西門町小歌廳廝混數日後的成果。

在蔡振南<勸世歌>的歌聲中,舞者一身俗艷挺立舞台上,觀眾席間不時傳來陣陣輕笑,我腦際閃現禮服店裡那兩位濃妝艷抹,大喇喇張開雙腿坐在小凳上等待修改衣服的中年女子的對話,「奧客卡贏嘸客」「一口氣是ㄟ做飯呷哦」……生活底層的堅苦與辛酸,深深撼動著我,老林的這一堂課,開啟了我對社會的關懷。

1982年老林出國雲遊,我收到他寄來一張印著埃及法老寶石金棺的明信片,「看看這些顏色多麼璀璨,我要編一支舞,這就是服裝。」明信片上寫著他交代的功課。

我不知他要編什麼舞,但他已出了題,我只好遍尋台北大小書店。那時代文物的畫冊很少,苦尋多日,終於在中山北路的敦煌書局裡找到兩本與埃及歷史文化有關的英文圖書。深澀的英文,讀來吃力得很,努力翻查字典,終於弄懂了圖片下的說明文字,這樣一知半解加上自己的猜測,算是大致抓到他新作的方向。

雲門探討生死輪迴的舞作《涅槃》,在1982年首演,大片金絲絞著布塊的華麗炫目,和反面死灰髒汙的強烈對比,是老林的創意;布料的選擇及染色,則是我做完功課後的心得報告。

《街景》《一九八四年夏.台北》《春之祭禮》一系列的舞作,並未因為舞者穿著時裝,而放任我自由飛翔。他抽空陪我逛服裝店,從專櫃到外銷成衣商,老林對時裝的品味很「獨特」(嚴格說起來是蠻差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劇場感並不純熟,沒有把握服裝上了舞台,效果是否一如編舞家的期望,不敢也無法與他據理力爭,總是配好了十套八套衣服,再由他挑選決定。

買回成衣,只是「暖身」工作結束,回到排練場讓舞者穿上身,考試才正要開始。「腰改緊一點」、「顏色要加深」、「褲管還要窄」,一件衣服從服裝店拿回到上了舞台,早已面目全非。

到《夢土》尾聲的白衣群舞,十幾套白衣、裙、褲,搞了兩三個星期還不能定案,我從老林的要求中整理出自己思考的脈絡,回家打開衣櫥,搬出十數年來累積的白色衣服,決心放手一搏,以我的選擇來爭取他的認同。

「好多了,好多了。」試完裝,老林終於和靄可親。「歷史本身就是層次……」他又開始上課了,在諄諄教誨中,不知他能否感受到我的成長?

1987年雲門與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合作《四季》,老林邀請不同的設計師為舞作設計服裝,我負責〈春〉與〈冬〉。老林認為春天是花朵綻放的季節,服裝應展現百花爭艷的氣象。逛遍了台北的布店,發現只有當時用來做被套的印花棉布,是不同底色上滿佈各式花朵的料子,「用這種花布做雲門的舞衣,很土ㄟ。」我心裡犯著嘀咕,勉強剪了幾塊布樣,搭配三、四種略帶西洋風的質料,送請老林過目。

「這個好,這個好看。」他拿起那塊被單布,興奮的說著。粗棉布印花,又漿得直挺挺的布料,怎麼舞得出流動的線條?我難以置信,覺得他又在考驗我了。

窮則變,變則通。我將布上的花朵裁下,貼縫在染好底色的另一塊柔軟質料上,舞動時多了飄動的感覺,也兼顧視覺的「留白」,效果很好。沒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那塊客家花布從台灣紅到了國外,成為台灣色彩的代表。老林認為是我的巧思凸顯了花布的特色,其實是他的「獨具慧眼」,才有了那次的「先見之明」。

帶著〈春〉裝順利過關的喜悅,我和他去成衣店選購〈冬〉的服裝。正認真地在成堆服裝裡篩選可用的衣服,老林突然抱著一個洋娃娃在我面前搖晃:「你看,這個娃娃多像你呀,我買給你,好不好?」「不要!」不顧我的哀嚎,他已蹦到櫃檯去結帳,硬是把娃娃塞到我懷裡。走過穿衣鏡時,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鏡中人,啊哈,原來這就是他眼中的「我」。

洋娃娃在我的櫥櫃裡蹲了二十二年,披頭散髮,髒汙的臉,加上有個破洞的碎花洋裝,還是當年的原貌。我,已不是從前的我。#

 <文章摘自"劇場追夢人:林璟如"一書,徐開塵著,典藏藝術家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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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Kenji
2010/04/28 02:51
自省
「名字印在海報上代表的是票房,你瞭解嗎?」每個設計都希望自己的業主是林懷民,但做得來嗎?對於現況我想了很多,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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