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的天氣是種考驗，它在測試我們的意志力，抗壓性，適應力，還有耐力。

今夏有酷暑。氣象預報慎重其事地發出警訊。朋友們都暫停了戶外活動，且為這強壯又偉大的夏帝駐足靜默，以示敬畏。炎暑之下，大家意興闌珊，充滿懸念，取消了旅行，打亂了先前與朋友聚會的計畫。也許等天涼之後，再去爬山划船釣魚。不能確定何時，只是擔心種種計畫恐怕會在未來的忙碌裡被無限推遲。

一波熱浪來襲，地面如烤盤，大氣像蒸籠。這樣的日子不知還會持續多久。風扇吹不走盤旋在身邊的濕熱。樹影擋不住炎熱所醞釀的敵意和威脅。不過，我是還想要正面去迎接盛暑。

朋友邀我去賞荷。走過荷塘，發現一群正在戲水的鴨子。它們大概是最不受酷暑影響的動物吧！這也是炎夏裡最優雅的動畫美景。

我頂著烈焰，身著輕便的長衫，漫步走過一大片植被。處處粉白與嫣紅的芙蓉花，石竹花，木槿花，還有長長的絲瓜枝蔓上掛滿了黃花在微風中搖曳，惹來無數隻蜂蝶，好不熱鬧。它們都與我早已熟稔，也對我的存在毫不在意。

最惱人的該是難以擺脫的蚊蟲。它們比酷熱更令人感到厭惡。

在盛暑的某一天，我剛吃完午餐，正吃著剛沏好的一壺紫蘇茶，突然聽得落地窗被撞擊的聲音，隨後一隻知更鳥重重地摔倒在玻璃窗前的地上。它一定是熱昏了頭，失去控制，撞上了透明的玻璃窗。暑熱之可怕，連鳥類都逃不過它的威脅。小鳥身旁的蟻穴開始出現一些悸動。我不顧灼熱，趕忙過去救援。昏迷的鳥雙腳朝天，腹部還有些許動靜。我忙把它翻身移至樹下陰涼處。數分鐘之後，知更鳥甦醒過來，振翅飛上枝頭。我慶幸它能在燠熱下劫後餘生。

又一天，我正凝神看著窗外，思索如何與這炎夏抗爭，眼角餘光突然撇現一束紅影。一隻奇特的鳥在太陽的烈焰下飛到我家陽台上。這是一隻會唱歌的漂亮紅雀。那悅耳的聲音穿過緊閉的窗戶，吸引了我。也許是不習慣高熱，紅雀並未久留。而後，我的關注卻轉移到後院的薔薇樹蔭下。那兒躺著一隻狐狸，如此放鬆，一副慵懶自在，旁若無人。旁邊樹叢中有兩隻小松鼠正開心地玩著捉迷藏的遊戲。在右側不遠處則躺著一頭大公鹿，和一頭母鹿。它們都在學習如何在酷暑下生存。

氣象預報說有百分之九十的機率會下雨。到了下午，天空滿佈黑雲，空氣更加沉悶。我滿心期待著一場大雨來消解暑氣。我癡癡企盼著能有幾許稍縱即逝的涼爽，卻等來無盡的失望。看著一陣強風將烏雲一掃而空。驕傲的烈陽露出勝利的笑臉，把大地曬得更加嚴酷。讓人空歡喜一場，感嘆我們只能聽天擺佈。

夏日炎炎，潮濕的低氣壓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尚未開始肢體勞動，已是揮汗如雨。走近菜圃，我驚覺到另一種體驗。原來夏天的酷熱也是一種天然的茲潤。它能幫助植物茁壯成長。這樣的天氣，植物最是歡喜。晨早，看到菜園裡的黃瓜與長豆比起昨天突然長大了大半節。這濃濃的夏意激發出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天越熱，它們越有激情，生長得更加豐茂。

動物與植物在面對炎夏有截然不同的反應。我開始注意野生動物對環境適應的彈性。它們會把晝夜作息根據天氣稍做調整。我細細地體會大自然裡的動植物是如何自處。

當斜陽照射到樹梢的頂端時，溫度稍降，蟬鳴的唱和聲漸趨強烈。我不禁想到那些可憐的知了。它們將在夏日結束的時刻終結自己的生命。

此刻，一種本能激發我去回應大自然的召喚：要把握當下。我想要佈置一個盛夏的場景，留下一些夏日的記憶。記住那夏天的味道：一種混合了花香與鹹汗水味的奇怪的組合。至於那夏天的顏色：說不清是黃橙色或綠色，還是地面被烤焦的灰褐色。最不該錯過的應是夏季的聲音。蟬鳴蛙叫伴隨著雷雨聲。我更要為野生的小動物朋友們錄製它們的寫真，編纂它們的故事。若是錯過當下，等天氣變涼時，就只好等待來年了。

紫蘇茶還帶著餘溫，紫蘇的清香伴著甘草話梅的甜味，教人感到幸福。我為晚上準備了後續的節目。音箱裡播放著韋瓦第 (Vivaldi) 的《四季》中的夏季曲。它讓我的心中產生了悸動。夏是個殘酷的暴君。音樂描述著嚴酷的夏天在閃雷聲以及悽慘的狗叫聲中，炸出雷聲轟隆，電光閃閃，冰雹不斷重重摧殘農作物。人們陷入無盡的驚惶恐懼之中。

音箱裡接著播放威爾第（Verdi）歌劇弄臣（Rigoletto）裡的一首歌,「善變的女人」。夏天的確有令人捉摸不定的善變。記得小時候的音樂課本將這首耳熟能詳的歌曲改寫成「夏天裡過海洋」。歌詞振奮人心，描寫夏天的別樣情懷：

夏天裡過海洋，胸懷中真歡暢，

結隊伍奏音樂，把歌兒高唱。

大家樂融融，俗慮盡消蕩，

燦爛的朝陽，照遍四方。

回想幾天前， 黃色的草坪以及乾裂焦灼的土壤，透出令人焦慮的無奈。突然來了一陣及時雨敲打著簷廊，帶來一些清風和幾許清涼。啊！偉大的夏帝！我不敢怪怨你殘酷。你不過是嚴格地考驗我們的意志力，又給與大地萬物滿滿的生機與慈悲。我要向你臣服，對你頂禮膜拜。

又是一陣狂風暴雨打落無數綠葉脆枝，一片凌亂。突然間，暑氣全消，草木抬頭。這一場滂沱替長期委屈受難的動物平反。我走出戶外，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感到異常舒暢。看著松鼠在追逐嬉戲，鹿群也結隊出遊尋找嫩綠的美食。這是一種「小確幸」的甜蜜快感，是我能掌握的美好剎那。這是我的夏日之歌。

刊登於世界副刊 2024-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