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少年工的悲情歲月

    林景淵編著「望鄉三千里－台灣少年工奮鬥史」乙書（遠景出版）讀後札記

 

  初看這書封面覺得有些灰暗，閱畢全書再回頭盯住這位赤裸上身戴黑帽手拿工具專注作業年僅十二、三的少年，油然生起感傷之情。這位台灣少年是嘉義人柯永遠，照片刊登於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朝日新聞社」發行的（大東亞戰爭和戰時的台灣青年寫真報導）當年相關圖片皆遭軍方禁管，這張照片因領有「海軍省許可證第一一零五號」得以刊登，也因此佐證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台灣史。

 

  日據末期，台灣總督府大力推動「皇國臣民」（皇民化）運動，中小學生最易接受思想改造。尤其海軍徵集少年工優渥的條件讓人心動：生活費由海軍負擔，並可按月領取工資，國小畢業生五年後、高等科畢業生三年後可領到高工畢業證書。這樣的半工半讀建教合作對普遍窮苦的台民是天大的恩惠。僅管必須通過體檢、筆試、口試，仍報考者眾，錄取者均為各班的優秀學生。

 

錄取的少年工分七期由台灣各地航向日本內地，總數為八千四百一十九人，落腳處是神奈川縣座間町（村）與大和町（村）的「高座海軍工廠」由於工廠在座間村，而軍官宿舍、會議室、工人宿舍、培訓所工人宿舍等大多在大和村，乃以大和村概括之。

 

懷抱美夢和理想的少年工，初抵目的地，人生地不熟，還以為他們是學生身分，等配給到制服才夢醒，這可是工作服而非學生制服，他們和一般工人同等待遇，所謂上課也少得可憐，嚴格的軍事管理，一有差錯，長官就是一巴掌，甚至更嚴酷的體罰，不敢掉淚，只有淚向心頭落。

 

這家工廠在做什麼？造飛機。員工可不少：海軍三十餘人，民間工程師、副工程師、事務員、培訓所指導員等百餘人，日本工人一千八百人，台灣少年工八千餘人，動員學生四十人，戰時徵召女工一百二十人。這樣的大型工廠，台灣少年工的一舉一動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日本人普遍認為台灣少年工表現不俗，工作認真、有禮貌、愛整潔守秩序精神飽滿。

 

一位曾任職「高座海軍工廠」的日本副工程師早川金次，屬於工廠的中堅幹部，在他服務的一年半期間，與台灣少年工一直有接觸，也以仁慈寬厚的心對待少年工。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發生了六名少年工被美機炸死的不幸事件，早川金次當天剛好值班負責指揮上下班，目睹如此慘劇非常難過，事後一直耿耿於懷。早川亟思應為他們立一個紀念碑，以緬懷他們的英靈。經過好多年持續不斷的努力，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八日，一塊追思台灣少年工的紀念碑，終於矗立在大和市善德寺前面。這一塊石碑是早川金次和受到他熱誠感動的許多人共同完成的，彌值珍貴。

 

早川金次的義舉，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三日登上日本全國性大報「朝日新聞」頭版專欄，報社並頒給他「光明社會獎」。之後，他更固定每年在普德寺舉辦法會，也促成台灣少年工滯留日本者（約百人）成立了「日本高座會」台灣也成立「台灣高座會」他還多次到台灣探訪，慰問在日本犧牲性命的少年工家人並參與各項相關聯誼活動。

 

另一位日本人保扳治男，在一九九零年代擔任大和市柳橋小學校長，偶然由學生告知附近有此紀念碑，經拜訪立碑者早川金次瞭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決定要把八千多名台灣少年工在附近幫忙造飛機，還造成少數人犧牲性命長眠此地的事情在當地廣為宣傳。他退休後也曾多次來台，與原台灣少年工進行交流活動。

 

反觀台灣，這一段「台灣少年工」的史實，無論是官方或學術界，在出版物氾濫的現況下，這關係到八千四百一十九名台灣人的一段歷史卻棄之不顧，連官方的「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所編印的《台灣大事年表》都隻字未提，未免太荒謬了。所幸，林景淵教授這本書補上這個缺口。林教授彙集相關資訊，或翻譯（日文譯成中文）或整合，更重要的是做田野調查，親訪多位還健在的少年工詳做紀錄，能編著此書殊屬不易。尤其以「望鄉三千里－台灣少年工奮鬥史」為書名，分成風雲迭起、行前、航向內地、抵達大和村、被派遣至各地工廠、台灣少年工的光輝、花謝落土不再回、日本戰敗短期居留、鶉衣回鄉光榮入伍、大和市民的溫情、超級同學會、少年工的心聲共十二章，厚達二五六頁，創作毅力令人感佩。

 

作者已亡故的次兄也是少年工，是偷蓋父親的印章去報考獲錄取的，和其他少年工一樣，當初懷抱凌雲壯志的他們幾乎都鍛羽而歸，非但戰敗後的日本政府對他們不聞不問，千辛萬苦回到故鄉台灣，又要受到國民黨政府的擠壓。所幸憑藉他們堅強的毅力，很多少年工在台灣各界嶄露頭角。而且少年工們暗地裡組織「高座同窗會」成員達八百餘人，二零一五年舉辦第三十屆聯誼會，正名為「台灣高座台日交流協會」

 

最有趣的是，切腹自殺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與少年工有段緣。在《假面的告白》一書中有一段文字：「海軍工廠的生活相當輕鬆，我負責管圖書館，也參加挖地洞，為疏散零件工廠必須挖一道橫向的地洞，我和台灣少年工一起工作，這一批十二、三歲的小鬼，乃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們教我台灣話，我就講一些老故事給他們聽。他們相信：台灣的神柢會保佑他們度過空襲，並安全的送他們回國。這些人的食慾真是驚人，有一個好機靈的小傢伙，趁著廚房的人不在，弄來了米飯和蔬菜，加了好多機械油做成炒飯。因為有齒輪的味道，我不敢嘗試。」（二零零七年新潮社文庫版第一六七至一六八頁）還有一段更精彩的文字，詳見該書。推測三島由紀夫與台灣少年工結緣的時間應為一九四五年五月初。

 

  這是台灣史另一章，關心台灣的同胞豈能錯過？

         （2017.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