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詩人倉央嘉措的情詩

          閆唅、泉凌波、聶小睛著「倉央嘉措傳奇」乙書讀後札記

 

農奴之子純純的愛

  說他是浪漫詩人有些誇張，說他是西藏活佛達賴喇嘛又有些矯情，其實，他只是一個一六八三年出生於西藏南部門隅納拉山下普通農奴家庭的庶民，他的祖先和家人篤信連僧侶都可以戀愛結婚的寧瑪教派（紅教），卻偏偏當上了主張禁欲的格魯派（黃教）教宗。

 

  一切都是命，造化弄人，才八歲本名阿旺諾布的他，經過層層嚴謹的考驗成為靈童，在送往巴桑寺學經途中，青梅竹馬的少女卓瑪向他唱一首愛的曲子道別：

    請不要在眾人之前，

    對我注目微笑，

    如果真的愛我，

    就送我你的靴帶。

互送靴帶，結下一份純真的愛情。她的容顏在他心中徘徊，直到在巴桑寺看到強巴佛（強巴佛是雪域的彌陀佛與漢人熟知的彌陀佛不同）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讓他腦海立刻浮現她的倩影。十一歲的他望著窗外明月初試啼聲，心頭湧起愛的詩篇：

    和風吹動我窗，

    可是來自故鄉？

    請去尋找我青梅竹馬的戀人，

    將她帶到我的身旁。

 

  轉眼他在巴桑寺已學習七年，十五歲的靈童還不舉行坐床儀式讓三位高僧生疑，原來被當時最有權勢的第巴桑結嘉措蒙蔽了，第巴的權力欲還大膽的將五世達賴的死隱瞞了十五年。在寺中學經的他，耐心等待卓瑪的到來，卻沒意識到自己等來的是一個高貴、華麗且危機四伏的寶座。

 

  第巴下令要卓瑪去做固使汗的妃子，拆散了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侶，僅管卓瑪撕心裂肺的哭喊亦無濟於事，他還被蒙在鼓裏。靈童受戒儀式盛大莊重，班禪親手為靈童受戒，從此，班禪成為他的老師，為他起法名為羅桑仁欽倉央嘉措。一六九七年十月二十一日，靈童倉央嘉措前往拉薩，沿途僧俗頂禮膜拜，五天後坐床典禮在布達拉宮司西平措殿隆重舉行，康熙皇帝特派代表前往祝賀。禮成，他獨坐於大殿之上，自問是夢嗎？他自覺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孤獨的一天。

 

  他人在卡墊上，思緒早飛到別處了。他想到卓瑪，還是給卓瑪寫詩吧，那嬌美容顏又在記憶中出現：

    名門望族的女兒姿態翩翩，

    只有我最合她的眼緣，

    枝頭的果子紅潤美麗，

    也比不過她嬌豔甜美的容顏。

或者，寫一寫刻骨的相思：

    印章黑色的印記，

    不會傾訴衷腸，

    但我依然要在信上蓋個，

    當是我的相思印在妳的心上。

在觀想修行中，他心中浮現的仍是卓瑪甜美的笑容：

    心中默想真佛修煉，

    怎麼也記不起佛陀的容顏，

    沒有思憶愛人的笑靨，

    她微笑的面容卻在心底浮現。

寄出的情詩石沉大海，少年賭氣寫下牢騷話：

    姑娘一定不是胎生肉長，

    恐怕是桃樹枝上長成，

    枝上桃花易落已是無情，

    即使這樣的花朵都比姑娘有情。

家鄉好友也是卓瑪兄長的塔堅乃班丹帶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卓瑪年后就要嫁給蒙古王子做妃子了。那天夜裡下了大雪，他淚流滿面一夜未眠：

    昔日熱戀的情人，

    成了別人的新娘，

    相思折磨我哀愁的心，

    讓我容顏枯瘦。

 

女人心海底針

  他要塔堅乃留下來並把家鄉那條忠犬朗嗄也帶來陪伴他，兩年來收斂了心性，精進經書，學習騎射劍術，堪稱文武全才。大權在握的第巴還順著他建造一座庭園供他發洩多餘的精力。

 

塔堅乃轉達曲吉進言：請尊者奮發圖強從第巴手中奪回權力，方是我萬民之幸。他萬般無奈苦笑道：誰能幫我、誰敢幫我？走吧，出去逛逛，布達拉讓我膩味透了。

 

他倆自由自在的走在拉薩八廓街上，繁榮的市集讓他忘了憂愁，賣果子的小姑娘次仁尼瑪奇怪這位容顏俊美、氣質典雅、身著貴公子服飾的年輕人為何剃著光頭？或許他的衣著太醒目，十幾個小乞丐圍上來討錢，被小姑娘解了圍。再度光臨市集是隔幾天夜幕低垂之後，他戴著假髮變裝為風流俊秀的貴族少爺，取假名為宕桑旺波。塔堅乃帶他到雪城的一家小酒館，他倆喝著青稞酒，聽著壯漢粗聲的唱著火辣辣的情歌，他一時技癢也吟唱出心頭流淌出的詩句：

    如果今生未曾相見，我們就不會心生愛戀。

    如果今生未曾相知，我們就不會彼此相思。

    如果今生未曾相伴，我們就不會彼此相欠。

    如果今生未曾相愛，我們就不會彼此拋棄。

    如果今生未曾相對，我們就不會就此相逢。

    如果今生未曾相誤，我們就不會彼此相負。

    如果今生未曾相許，我們就不會繼續此緣。

    如果今生未曾相依，我們就不會彼此眷戀。

    如果今生未曾相遇，我們就不會再次相聚。

    可是我們偏偏相見相識，造就了今世的情緣。

    怎樣才能斬斷這纏綿的緣分，才不致於受這生死愛戀的苦纏。

幾乎在一夜之間，這首由他吟唱出柔美悅耳的情歌傳遍拉薩的各角落。

 

相隔數天再度光臨酒館，酒館主人梅朵介紹一位拉薩城傑出的說唱藝人江央吟唱他的詩作：

    壓根兒沒見最好，

    也省得情思縈繞，

    原來不熟也好，

    就不會這般顛倒。

江央的嗓子清亮，演唱情歌別具滋味，青稞酒不醉人，纏綿的情歌卻使人如夢如醉。梅朵善解人意體會他的孤寂，介紹一位標緻俏麗的女子拉則給他，半夜纏綿後，拉則向他索取定情物，他解下鞋帶給她，受她取笑，非得給她貴重戒指不放人。長夜未央，哥倆歸來得晚，他燃起燈火揮筆寫下一首詩：

    姑娘香肌如雪讓人陶醉，

    嬌態可人惹人愛憐，

    誰能分辨這情意綿綿的姑娘，

    不是在編織撈取錢財的羅網？

第二天夜晚，他與拉則相約在酒館見面，江央見他來了，就向他索取詩作，他即興寫了一首：

    能與情人邂逅，

    全靠酒家娘撮合，

    若因此欠下孽債，

    可得勞妳養活。

江央與梅朵讀著這詩，相視而笑。穿著白色袍子的拉則姍姍來遲，他迫不及待的攜拉則進入愛巢卿卿我我。夜半塔堅乃來敲窗，他欲離去又被索討禮物，還被她教訓一頓：「男人的甜言蜜語我聽得多了，天下女子傷心斷腸就是為這情誼所累。什麼情，什麼意，都是爐裡的青煙，抓不住找不來，只有錢財是真的。說你愛我，就用金銀說話。」又損失一枚貓眼石介指事小，看透女人心才令他傷心，他回酒館喝悶酒，吟了一首詩：

    天鵝戀上澄澈的小湖，

    想長長久久的居住，

    可惜湖面結滿了寒冰，

    讓天鵝心灰意冷。

梅朵聽了知道發生什麼事，一邊替他斟酒一邊安慰他：莫自責，沒緣分便是。夜深了，他意興闌珊的回到寢宮又寫了一首給卓瑪的詩：

    在這短促的今生，

    有妳的真愛我已無憾無求，

    不知在遙遠的來世，

    妳能否記起我今日的面容。

 

夢裡救世度母夢醒仁增旺姆

  為了尋找夢裡的絕美仙子救世度母，他帶隊踏破鐵鞋深入雪域，卻因雪頓節被第巴召回。他與第巴結怨日深，連最重要的雪頓節想著要和第巴和睦地共同出席活動心就冷了。一個多月後他重返酒館，驚見梅朵外甥女仁增旺姆美若天仙，原來他要找的救世度母就在眼前。仁增旺姆是隨劇團來拉薩演出的演員，那幾天剛好演的是給達賴佛看的戲碼不得有女人參演，趁機到姨母店裡竟然讓他碰著了。俊男美女相愛容易，他索興在酒館附近築起愛巢。這就是真愛了吧？他喝過幾大碗青稞酒，藝人江央彈奏著扎年琴，他唱起新歌：

    姑娘妳在此當壚，

    我日日沉醉于杯中美酒，

    今生沒有別的希望，

    只願與妳和酒漿長伴醉鄉。

夜晚他偷偷走出寢宮，巡夜的喇嘛沒注意到他的跫音，只有老黃狗朗嗄機敏的發出咕嚕聲，他幽默的作詩描述：

    守門的老黃狗請聽我言，

    不要把我的秘密說與人聽，

    不要說我趁夜走出宮殿，

    也不要說我天明才重又出現。

藏曆正月初三，一年一度的「莫朗清波」法會開始，傳說白拉姆女神化身為女奴行走於一群揹水女奴隊伍中間唱著白拉姆歌，某些歌詞讓貴胄憂心百姓亮眼，其中一首是：

    別怪高座上人，

    多情風流浪蕩，

    他的所欲所求，

    與凡人沒有兩樣。

他預感風暴來臨，「白日達賴佛，入夜浪子客」終究紙包不住火。第巴派人傳來警告：請佛爺自重，切莫失了佛爺身份。他置若罔聞，豁出去了。第巴指示他的老師們勸導他進山修行，一則增進學業二則收斂心性，他寫詩以明志：

    為著溫柔美麗的情人，

    躊躇著是否該進山修行，

    人世間可有兩全之策，

    讓我兼顧佛緣與情緣。

他最終選擇了情人，拒絕入山。第巴正為西藏混亂的政局煩心，無暇和他週旋，只有下令軟禁，讓他插翅難飛。他困坐愁城，遙望雪城上空冉冉升起的桑煙，寫下對仁增旺姆的思念：

    東方峰巒疊嶂，

    山頂繚繞著雲煙，

    可是情人仁增旺姆，

    為我而燃起的神香？

他憶起仁增旺姆剪下一縷頭髮要他藏在胸前以解相思之苦，她哼唱的小調：

    即將遠行的愛人，

    不要失落悲傷，

    我為你戴上松耳石嗄烏，

    保佑你吉祥幸福安康，

    我為你的帽子配上絲飄帶，

    讓你瀟灑得像格薩爾王一樣，

    我為你戴上純金耳環，

    使我的心陪伴在你身旁，

    最後請把這縷秀髮藏在胸前，

    讓遠方的你能想起深愛你的姑娘。

那位以街頭為家的次仁尼瑪小姑娘突破重重關卡，哭著捧上仁增旺姆的一縷頭髮求見他，說仁增旺姆被兩個武士強行送回瓊結，她匆促間丟此信物求尊者搭救。他束手無措，塔堅乃自告奮勇帶著四個侍從前往營救，當他的少年好友塔堅乃班丹從雪地那端再度出現，他發現好友已身首異處。

 

青海湖哀愁

  陽光雖燦爛，他淒苦無依，他體會到倔強的欲望強行鎮壓仍會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權勢、金錢、陷害、謀殺這些無恥下流骯髒的勾當，就在他眼前發生。他離不開女人，自覺不是當活佛當達賴喇嘛的料，他向班禪負荊請罪，鄭重的取下頭上的五佛冠，脫下袈裟，俯身下拜，向老師行大禮，堅持不受格隆戒，也請班禪收回他所受的格楚戒。回到布達拉噶當基殿後，他不再剃髮，穿著俗人的裝束在寢宮飲酒作樂。隔幾個月第巴來到噶當基殿，他放話若第巴繼續幽禁他，不讓他還俗，就自絕於第巴面前。第巴不為所動，只說可以給他想要的自由，不可以還俗，布達拉宮需要他。

 

以後，他成為第巴和拉藏汗的棋子，拉藏汗消滅了第巴又舉報他是假達賴，康熙帝擔心拘禁他會引起藏人騷動而成燙手山芋，拉藏汗只得暗示看守放掉他，對外宣稱他已病逝。他沿著青海湖信步而行，老黃狗朗嘎緊跟其後，一切愛恨情仇都已遠離，他只想走入青色的湖的深處，在俗世泥土打滾二十四年的他，和用生命守護他的忠犬朗嗄，慢慢走向湖水深處，他溫暖悲傷的笑容，彷彿看到情人在天上向他招手。

 

總是傳說

有人說他並未投湖，在大徹大悟後他隱身於市井宣揚佛法去了，他也結婚生子，而且還活得夠長。那些所謂的情詩也是後世文人加油添醋甚或無中生有的，何況他是以藏文書寫，漢譯後也會走樣。流傳最廣的曾緘漢譯，這首詩膾炙人口：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譯文雖典雅美麗，與原文出入太大。倒是于道泉的漢譯較貼近原文：

    若要隨彼女的心意，

    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雲遊，

    就把彼女的心願違背了。

還有人說他是佛教高僧轉世，他寫的詩歌是金剛道歌而非情歌，真是眾說紛紜。最難得的是，他的出生地門隅乃中印邊界很不起眼的地方，僅管印度宣稱是他們的，中國寸土不讓，只因這是六世達賴的故鄉。這本簡體版的書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印行，厚達二四五頁，由三位作者合寫。是二零一六年四月底在蘇州觀前街一家書店論斤購得的，重閱後產生趣味，乃構思本文。書的前半部是他的傳奇故事，一七一頁起是倉央嘉措詩歌賞析，附有詩歌三十四首，摘錄數首於後：

其一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

          我聽了一宿梵唱，

          不為參悟，

          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

          我轉過所有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紋；

 

          那一年，

          我磕長頭擁抱塵埃，

          不為朝佛，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翻遍十萬大山，

          不為修來世，

          只為路中能與你相遇；

 

          那一瞬，

          我飛升成仙，

          不為長生，

          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只是，

          就在那一夜，

          我忘卻了所有，

          拋棄了信仰，

          捨棄了輪迴，

          只為，

          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其二  手裡握著寶貝，

      從不知是寶貝，

      唯有失落不可尋，

      才知曾擁有奇珍異寶。

 

其三  情緣如花自開落，

      緣來緣去莫悲傷，

      即使流連花間的蜜蜂，

      也不曾為春去花落而悲傷。

 

其四  開弓沒有回頭箭，

      直飛紅塵不可尋，

      今日相見舊情人，

      心隨伊去不得回。

 

其五  妳見或者不見我，

      我都在那裡，

      不會悲傷不會歡喜。

      妳想念或者不想念我，

      我對妳的情都在那裡，

      不會增添不會散去。   

      妳愛或者不愛我，

      我的愛都在那裡，

      不會增多不會減少。

      妳跟隨或者不跟隨我，

      我的手就在妳手心裡，不會捨棄不會放棄。

      請讓我擁抱妳，

      用我的心深切地愛妳，

      我們就這樣戀著、愛著，

      永不分離。

 

其六  我問佛：為何不給世間女子絕世容顏？

      佛言：玉貌嬌容不過是曇花一現。

      心美乃大美，女子皆有，被塵世蒙灰光彩不現。

      我問佛，為何世間諸多遺憾？

      佛言：婆娑世界煩惱多多，所得再多也得不到圓滿。

      我問佛：為何世人總困於孤單？

      佛言：人心生就缺殘，唯有尋得另一半才能得享溫暖。

      若錯過，失落，一生只得落寞度過。

      我問佛：如何添智漲慧如佛一般？

      佛言：佛是人做的，人可做得佛。

      緣來緣去緣如是，受果受報有前因。佛心在，有自在。

       一琢一磨有前緣，苦樂悲酸皆自然。

      一切如法，如露如電，緣落緣起，寂滅瞬間。

      堪破瞬間的情緣，卻莫遺落每一份偶然。為有情人間，添真情一片。

      人，越痴纏，越枉然。放下，才可得自在。

                            （2017,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