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見過空中御風飛翔的鷹嗎?雄鷹展翅上騰,俯瞰天下,並精準撲擊目標。從鷹的身上,我們會獲得怎樣的啟示呢?
寫作即是用文字勾畫內在風景和意象。如何捕捉內在圖像?歡迎查看文末海報,瞭解W150《圖像智力課》。
生活似靜止,生活亦是流動。在停滯與騷動之中,不斷製造出的是一顆瑣碎的心與一張苦悶的臉。
有段時間,一闔上眼,便嚮往解放。生,盼能像電影《風中奇緣》(Pocahontas)中的印第安女郎,灑然奔跑於無邊天地之中;死,則希冀攀上最高峭壁絕峰,面對深崖中的茫茫雲海,縱身跳下......
張開眼,望著自己那雙「推動搖籃」的手,並不光潔動人。它們在煙霧漫漫的油煙中,揮舞著鍋鏟,也在惡臭四溢的穢物裡,清洗著尿布。行有餘力,還要掙扎著為文。母親身份加上文字工作,使我的生活有如被囚禁房內,陷入孤立。
日久天長,竟漸發展出一些家庭主婦症候群。比如說,對氣味異常敏感,任何一點腥臭不潔之味,都叫我窒息難忍。因著「求生」本能,發現要對自己好,至少要能為自己做一件事──伸臂,為自己推開一扇窗。
像魚渴望海洋,如鳥渴望天空,我為自己推開了書房的窗。至少,我還擁有一間維吉尼亞·伍爾芙所說的「自己的房間」。至少,我還奢侈地保有一片「秘密花園」——窗外一幅百看不厭的畫,那一大片只屬於我個人的山。
後山是由兩面扇形山脊向外左右斜倚,再加一山峰溫柔敦厚由中立出,合掌圈圍出的一盆形山坳。
由窗底直向天外延伸,遠遠、高高,一徑推到天邊,接上藍藍穹蒼。窗前一片綠蔭,但不濃深,視界更顯遼闊。望之,只覺安、靜。
結廬人境,尚能擁有這一窗映滿山色的青,多麼可遇而不可求!當初買房,倆人簡直不可置信:「洛杉磯竟也有這樣的地方?」當下決定出價,連還價都無心。人家好整以暇地還價,是為了買棟房子;而我們急著搶購的,是那一座山。
房有上下兩層,我們取了樓上正中、面山的一小間作為我的書房。登高望遠,視野美得叫人屏息。「每天望著山,寫作便會有靈感了!」瞻望山,另一半帶著無限希望地吐出。
當然,他沒想到一個被倆幼兒一佔滿懷的母親,日子裡幾乎全是「低著頭」洗煮,眼光全為孩子的啼哭笑語給凝膠去了,哪有餘暇翹首望山,捕捉靈感?
六年!要六年的時間孩兒才入學,我也終覺窒不可耐,開始盼望著重見天日。於是,一天我為自己推開了書房的窗,如由黑暗地洞鑽出,初露鼻尖的地鼠,仰面,舒展,沐浴於晨風之中,貪飲著醉人陽光。
好幾天後,才真正瞧清楚靜坐晨光中的山色。
令人遐思。
然後,一個清晨裡,我瞥見了他。是的,是「他」,不是「它」。在我心中,兩者有差別。
那天,獨坐室內,在滿天飛舞的思緒與一地亂蹦的字彙中,人只覺苟延殘喘。支頤望出窗外,山坳靜卧天下,陽光鮮澄澄地散灑,山上樹叢似在暖意中沉睡。是靜謐,為天地蒙上一層銀灰色的煙紗。驀然,一個展翅黑點現身,撩起了天地之紗,往上、往上、再往上......我坐起身,以手遮眼,緊瞅著黑點,眼光跟著往上。
蔚藍天空,藍得深邃,似湖般微蕩著浮雲。那黑點似一優雅跳水者,飛越揚起,再「潛入」似海穹蒼,然後來回盤旋,泅泳在一片碧藍之中。那展翅,如鳳冠霞帔,又帶幾分乘雲御風的從容,是鷹。我心中暗認。
當初買房,前房主便提過,後山有山狼、小鹿、兔子與松鼠,甚至還有響尾蛇,卻未曾提到過有鷹。是一意外驚喜。看他展翅雍容,似擁抱著天地,威武翱翔之姿,又真不愧為王者。和山下嘈雜的雀鳥不同,他耐得住寂寞,在他翩翩孤獨中,透著一種哲者的沉思。
自此,我獨處的時刻,開始不時地眼光外移,搜尋他的蹤跡。每見他往返盤旋,心便悸動。他盤旋出我心中所有的夢和所有的孤獨。天上、地下,我們結了伴。他,飛出了我所沒有的瀟灑自由;他,也飛出了我心中所嚮往的高度。哦!那令人渴羨的高度,在生活中,在靈裡。
搜尋,但並不刻意。一次次,他顯得神出鬼沒,翩如驚鴻。大部分時候,杳無蹤跡。
余光中在《靈感》一詩中,曾把靈感比作一隻青鳥,難以捕捉。即使捉住,亦只落得一片藍色羽毛,沒人能窺得全貌。
飽受青鳥之苦的我,常眺望窗外的鷹,看他飛得那樣毫不躊躇,篤定十分。什麼是他恆常穩定的秘密?
穹蒼似海,莫測高深。鷹竟兀自飄然滑飛,一會兒直上青雲,一會兒翩翩欲墜,我心亦隨鷹飛滅。漸漸,內裡亦有一上下盤飛的黑影,忽而飛至天外,忽而再至內裡,日夜糾纏不清。
一日我忽恍然:靈感,並無須全由天外飛來,似青鳥般不可捉摸。它應是由內心萌生的一點意念,在深處蹊徑反復不斷地一圈圈盤旋......久之,漸升成一股力量,由裡至外,愈長愈強,終至迸裂,有向天地告白一切的慾望。
但有時也像許多文字工作者,我會疑惑:世上已有如此多饑餓兒童,堆積著沉重無比的苦難待解,為何我還一人獨坐一室,用一薄弱字網,追逐自己子虛烏有的想像?這是一種沉溺?一個固執?一筆債?還是一個書呆子的理想?
我有個朋友,更稱寫作只是書呆子為人類生活困境,創造出的一個桃花源。把現實裡諸多轉圜不開,不可能,做不到,解不出的人生苦難與人性問題,全放到文章裡來重新佈局與詮釋,並置入一條出路,給自己,也給人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說,在壓抑窒息的環境裡,寫作無異於一種生存,一個必須,或一項本能,是掙扎著為自己爭取一點生存空間。
所以,什麼又是維繫你從容瀟灑,不斷盤飛的力量呢?望著鷹,我無限嚮往地問。
一天清晨,鷹忽由棲息的枝椏飄滑出來,霎然迎面飛過,在我捺下的驚喜中,他居然在我書房的頂尖上停佇。這可好,咫尺天涯,就在我頭上,卻不得見其貌,只見其影。他立在屋頂尖的黑影,投映在我窗前的木架陽台上,一顆小小頭顱左顧右看。本是窗開如眼,現窗眼與鷹眼一下對準了焦點。他莊嚴靜觀,在看什麼呢?我也細細察閱眼前一切,想要感覺一下鷹眼中的世界。
窗外,天是靜止,山是沉毅,天地一片沉寂。驀地,他迅地由棲息處滑出,我方窺見窗下後院欄杆外有一隻免子。抽了口涼氣,還好,免子機靈,給逃脫了。鷹又翩然飄去。我為免子的險境捏了把汗。但望著隱入林蔭暗處的鷹,旋即,又若有所悟。
初次發現,空中那所有的飄逸盤飛與從容沉思,原來並不是生命裡的一種逍遙徘徊,而是為了找尋一個目標,再準確地出擊。這一切竟全是為了撲擊、捕攫!
原來這才是我一直嚮往的「高度」。所有的「紙上盤旋」,並不為創造一個逃避現實的紙上烏托邦。而是希望在讀寫中,能由生活平面跳到一個「鷹的高度」鳥瞰、反思,找出一新的角度來詮釋生活,併發掘一些新的生命洞察。
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克服困境,所有的披荊斬棘並不只在外界,更重要的,是在「內裡」。能在人內心裡整理紛雜,推斷各種可能,並呈現一種信仰,指向一份安身立命的力量,才是我「紙上談兵」的最大寄望。
但對生活,至終仍是為了出擊。我覺自己像原始的洞穴民族,在石板牆上作畫,不只為了記錄生活,更為了投射狩獵前一個禱告的夢。盼石壁圖案上所有羚羊等動物會真正現身,在摹擬各種生命出征狀況之後,生命中各樣的捕捉,都能得到豐收。
猶記有一次,去加州沙漠中的棕櫚泉峽谷,在印第安交易站遇見一位以說故事著名的印第安老祖母。她有著一頭美麗白髮,一分為二梳成兩條麻花辮搭在肩上,一臉智慧痕跡,坐在門口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傳奇。我問她,為何印第安人的畫與裝飾藝術中,有許多鷹的圖像?
「哦!鷹在印第安人世界裡,一直是種屬於靈裡的生命。像太陽是父,大地是母,鷹是翱翔其中的智慧與力量。但卻不是權力,就像羅馬時代,鷹是戰士雕在盾上,作為自由、權力與勇氣的象徵......」
「哦,那美國國徽裡的鷹,便是襲用羅馬的傳統囉!」我有些恍然。
「對!然而,西方文化裡的鷹,最早是受希伯來文化的影響。在希伯來文化裡,鷹有著特殊意義,聖經中不只一處用鷹來象徵救贖。因為鷹飛翔靈活,又有特殊耐力,能逼視天上灼烈陽光,不斷往上直飛。又會靠飛近太陽,再俯衝入水來更換羽毛,重拾青春。所以,聖經裡才會有『如鷹返老還童』與『如鷹展翅上騰』之類的句子......」
不知是午後溫暖陽光,是恬靜沙漠,還是像由圖畫中走出的她的原因,一個個古老傳說經由她口娓娓道來,特別引人,勾起我無限嚮往。
回途中,一些字句不斷在心底翻攪,「如鷹返老還童」?「如鷹展翅上騰」?這在我們這無可奈何的中年,是多麼好的禱告! 在身體上,在靈魂裡。尤其,許多夢在年輕時是浪漫,到了某個年齡,便得耐得住現實考驗與寂寞煎熬。「直教死生相許」,憑的已不再是一時的衝動與熱情,而是一個意志與一股毅力,慢慢地攀山越嶺,為自己尋找生命奉獻的祭壇。
我們多麼需要鷹的眼光,知道關山外有新天新地,地的盡頭還另有一條路。我們又多麼需要鷹的力量,能在一個又一個困境磨難中,靈裡翻身,再重新得力,展翅上騰!
是的,我有一隻鷹,在我窗外。有時,他會銜我思緒,紙鳶般扶搖直上,在畫布似的天空,勾畫我內中的山嶽海濤。有時闔上眼,內裡亦有一黑影,一圈又一圈地,在我心中盤旋出大千世界,上下古今......
我有一隻鷹。
(本文選自《雪地裡的太陽花》一書,宇宙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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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莫非 /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
馬里蘭州大學會計學士,普渡大學計算機碩士,富樂神學院碩士。專職文字事奉。於2008年與蘇文安老師攜手共創「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簡稱「創文」),為神國推廣文字與文化異象,栽培並牧養文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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