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的世界畫壇上,毫無疑問的,劉國松是一位最具有中國現代風格的畫家。
他的畫保持中國傳統,用水墨而不用油彩,用紙而不用布,甚至於簽名也用中文而不用英文;正如同他穿唐裝而不著西服,說話帶濃重的山東腔,還有點大蒜味。
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最近收藏了他的作品,上海世博今年也購藏他的畫。截至目前,已有二十六家美國博物館和美術館,三家英國博物館和美術館,三家德國博物館和美術館,十家中國大陸博物館和美術館,六家台灣博物館和美術館,以及澳洲、瑞士、義大利、菲律濱、馬來西亞和香港博物館和美術館,收藏他的作品。這些動作,說明了劉國松的水墨畫是當今中國畫壇最具原創性和革命性,肯定了劉國松在國際畫壇的地位。
舉世有卓越成就的畫家,不但在素描上要有結實的基礎,懂得在紙上和畫布上運用畫筆,調配水墨和油彩,在藝術上有敏銳的觀察力,能環顧洞悉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更能進一步定下戰術的目標,方能出奇制勝,脫穎而出。
畢卡索在世界畫壇上獨領風騷,趙無極在法國開創獨具東方色調的抽象畫,但是,我們從他們早期未成名時的作品,可以洞見他們在繪畫上所下的功夫。劉國松也是如此,他在十七歲時的作品「媽媽,您在那裡?」以及二十歲時畫的「母與子」,是傳統具象的,但是,我們從他早期作品中已可窺見他的實力和才華,線條準確,運筆熟練,等到他在一九五○年代就讀台灣國立師範大學時,面對西方現代藝強悍的衝擊和在傳統的保守勢力壓迫下,執著地追求他的理性目標,發起組織「五月畫會」,針對中國文人畫的「筆墨情結」,提出「革中鋒的命」。
他在提出水墨畫的同時,還提出:「模仿新的,不能代替模仿舊的;抄襲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襲中國的。」他說:「在畫布上用油彩畫不出抽象的潑墨山水,祇有在宣紙上用水墨才能畫出潑墨的山水效果。」
劉國松在藝術實踐過程中,傾數十年的功力,不斷鑽研發掘藝術媒材的表現潛力,試用「紙筋法」、「拓墨法」、「裱貼法」、「噴灑法」、「滲漏法」構造成他獨創的岩石肌理和流水紋路,並大膽調配色彩,繪出宇宙太空和巫山雪雨的夢幻境界。
他於一九七一年畫的「日之蛻變」,一九八五年畫的「吹皺的山光」,二○○一年畫的「藍色光波」等代表佳作,多採用以上獨創技法,構圖之美,色彩之瑰麗,境界之幽雅,令人讚嘆不已!
國松畫的山水固然是中國山水,但是和宋朝范寬的山水,明朝唐寅的山水,以及清朝王翬的不同,他們畫出來的高山,仰望彌高,氣勢逼人;國松的山,採取俯視鳥瞰,看他畫的一系列<西藏組曲>,山勢起伏,波瀾壯闊,一覽無涯,使我想起一九九八年我從中央社駐日內瓦聯合國特派員退休的那一年,瑞士國防部為我餞行,特別招待我坐直昇機從日內瓦經阿爾卑斯山,飛到蘇黎世,讓我有機會從五千公尺的高空,俯瞰群山的冰河與積雪,當時的情景,就和欣賞國松的畫一樣。
我坐在直昇機裡從窗口外望,足下峰巒起伏,岩層積雪,冰川凍結,就是一幅劉國松的畫,他畫出了高峰積雪的肌理,和崖澗之間的紋路,蒼茫無際,一片灰白。
國松於二○○五年遠征西藏,登臨嘉瑪拉雅山脊,在氧氣稀薄的高空,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停留過久,結果耳膜受傷,至今無法彌補。但是,他那一系列的<西藏組曲>,使他獨創的「抽筋剝皮」特技,發揮得淋漓盡致,受到舉世的欣賞。
接著他又去了四川,在那裡他運用水墨,畫出一系列色彩瑰麗,風流瀟灑的九寨溝,非但展示他的「紙筋法」、「拓墨法」,而且運用「噴灑法」、「滲漏法」繪出波光粼粼,流水潺潺的韻味,這是油彩所不能及的。
朱德群曾以油彩在畫布上繪出瑞士高山的積雪,令中外藝術欣賞者讚賞,可是,他的學生劉國松用水墨繪出群山的雲煙和江河的蕩漾,中國風韻十足,可謂青山於藍。
在歐洲畫壇各佔有一席之地的趙無極和朱德群,都是林風眠的學生。林氏於一九二○年代留學法國,歸國後與詩人雕塑家李金髮合創國立杭州藝專,戮力於「融匯中西」,趙朱二人先後考進杭州藝專,成為林的門生。先後於一九五○年代留學巴黎,趙比朱早約五年,也比朱早畫抽象畫,卻同時致力於實踐他們老師的「融匯中西」的理想,雖然趙朱二人的抽象都富有東方色彩,並且各擅勝場,但是,在法國美術界,趙始終居上風。
趙無極出身銀行世家,一九四○年末期帶了大筆美鈔來巴黎,以上海闊少姿態出現,與畢卡索大畫家和美術評論家亨利米秀等要人往還,結交高層人士,較早成名;朱德群晚來一步,沒有畫廊撐腰,處境艱困。我曾於一九八二年五月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朱德群教授談現代繪畫>專輯,並刊出朱的彩色作品數十幅,封面和封底全是朱的照片,接著又在台北聯合報撰寫評論朱德群的畫藝,引起台港兩地美術界人士的注目。劉國松當時擔任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主任,也邀請朱德群去中大擔任美術評審,這些報導與機遇,為朱德群開闢了一條直通港台畫廊的捷徑,引起台北東帝士畫廊邀他去台北開畫展,替他舖路賣畫,並促成李登輝和台灣企業家們收藏他的畫。
從繪畫風格而論,趙氏抽象畫走的路是先把中國的甲骨文、鐘鼎文,和青銅器的色彩融入西洋抽象畫。他當時的作為很受歐洲人士歡迎。朱德群於一九五五年到巴黎,先是畫具象,參加沙龍展得獎,後來改畫抽象,已比趙氏晚了一步。他們兩人在畫風上雖然近似,前者色調古雅豔麗,後者輕快透明,各有千秋。
劉國松是朱的學生,一脈相傳了林氏的理念,成功地表現了林風眠大師的願望,用中國的筆,墨和紙,繪出西方的抽象畫,畫中有詩,有禪意,是純中國風的。
一九七三年春,我從台北飛巴黎履任中央社駐巴黎特派員,途經香港,住在老友金耀基家。新聞界已故耆宿卜少夫請我在老正興酒樓吃飯,特別約了國松。三人小酌,是我與國松結交之始。此後不久,他來巴黎,住在畫家彭萬墀家,再度敘舊。萬墀是<五月畫會>的創會會員,也是我在巴黎的好友。他的超現實畫,深受歐洲收藏家重視。他作畫認真,產量不多,被巴黎的<費加洛報>譽為「素描之王」。
國松是個畫迷,繪畫是他最大的樂趣。他是個夜貓子,喜歡深夜一人在畫室裡畫。他在台北近郊桃園的畫室,寬敞明亮,一張巨大厚重無比的整塊木板,長約四公尺,寬有一公尺,厚達五吋,來自一段千年古木的樹幹,作為他的桌面,重近一噸,上面擺滿了他的筆墨畫具和草圖,真不知道它來自何處,如何運進他在高樓中的畫室。牆上都是他未完成的作品,他不在桌上畫,而是趴著,或是蹲在地上畫。畫到半夜,黎模華一覺睡醒,問他餓不餓,餓了就下碗麵或煮十個餃子給他宵夜,兩人相依相伴,快樂賽神仙。
他國學根柢深固,早年寫詩,兼寫散文評論,文筆犀利,一針見血。可惜他專注繪畫,很少寫長篇大論或短詩。他長年繪畫,終於成為台灣畫壇一位大師,但是,台灣詩壇少了一位健將。我一方面覺得有些遺憾,另方面又感到為他驕傲。
古今中國畫家們寫景、寫人、寫風花雪月,都是在地球上繪聲繪影。劉國松則一步登天,畫進宇宙太空,使用他發明的「拓墨法」和「裱貼法」非但迎合美國太空人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潮流,並且開拓了中國水墨畫的主題,使他大受美國人的歡迎許多美國博物館和美術館,紛紛購藏他的<橙色的太陽>、<月蝕>、<子夜太陽>、<日月相隨>、<地球,我們的家>。
欣賞國松的畫,無意中會出現王維的詩句。他的畫中有詩:王維的詩浮現在他的畫裡。你看到國松畫出那一系列西藏組曲詩,腦海裡馬上會浮現: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觀賞他於二○○四年和二○○六年畫的<四季系列>,會使人想起溫庭筠的「澹然空水帶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數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的詩句。
看到他畫的那幅<中秋月>,就會低吟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水清月近人。」
觀賞他於二○○五年繪的西藏組曲六十四<幽谷清曲>,令人聯想到桏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詩句。
觀當他於二○○五年畫的<月之蛻變之一○一>,不禁令人輕吟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的詩句。
一九八五年中國當代國畫大師李可染看到劉國松的畫,大為讚嘆地說:「國松藝友,匠心獨運,破時空局限。」
吳冠中在一九八三年看到國松的畫說他是:「追求天趣的畫家。」
另一位國畫大師黃苗子說:「劉國松是一位以畫寫詩的詩人。」此一評語深獲吾心,我相信台灣詩人余光中,以及當前在台灣被譽為集詩書畫於一身的楚戈,也會同意黃苗子的看法。余光中非常喜愛國松的畫,曾為國松的傑作寫了許多首詩。詩畫相配,印成冊頁,洛陽紙貴。
劉國松用獨創的繪畫技法,表現出中國老子的哲學境界。
中華民族有悠久的歷史,傳統文化淵遠流長,博大精深,構建傳統文化的先哲們宛若璀璨的群星,在歷史的長河中閃爍,老子就是一顆光耀民族的明星。
老子是一個偉大的智者,他認為宇宙乃「有生於無」,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合。」因此,老子是<心物一元論>者。
劉國松在一九七○年代畫了一系列的「地球的運轉」,「地球在哪裡」,來闡釋他的宇宙觀,並且在二○○七年寫書,坦然地說出:「宇宙即我心」,彰顯了二千五百年前老子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的心物一元論。
劉國松的畫,無論畫的是太空中的星球運轉,或是地球上的山河風雲變幻,都是在表現世間的美,大自然的美,充滿了和諧,也道出老子「天人合一」的境界。
國松的畫是從中國傳統的藝術蛻變成現代的「國粹」,是老子一脈相傳下來的,亙古不變的「道」。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國松畫的是自然,自然是至真,至善,至美的。
(作者現任美國世界藝術文化學院院長兼世界詩人大會主席)
劉國松的宇宙和老子情結 / 楊允達
2010/08/05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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