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湄」裡的漣漪──論葉珊的詩



一

「一首詩以喜悅開始，它傾向於自然衝動，當寫下第一行時它已採取了方向，它沿著一條具有幸運事件的進程進行，結果產生出對生命的一種澄清──不一定是一種偉大的澄清……但結果產生了頃刻間的一種對混亂的抑制。只要寫下去，詩自然就會產生，而當詩人快寫到那既聰慧又可悲的最末的一行詩句時，他必定發現佳句正在等候著他。……」這是美國詩人福洛斯特 (Rebert Frost) 在述說自己的創作經驗時所說的幾句話，現在我把它引錄出來作為評論葉珊的詩的篇首語，想來一定有其可能相似的情態。

在自由中國詩壇上，葉珊是目前有成就的詩人群中最年青的一位，這位現在讀於東海大學還不到廿二歲唸文學的青年，他以什麼方法寫成如許美麗的詩篇，而讓人讚嘆不已呢﹖

他是一個很純粹的「意象主義」者，我們幾乎可以從他每首詩中體悟出來，它所充溢的迷人的情趣，是那麼豐美而又高潮迭起。譬如他在「夢中」一詩中所展示的：

說我是狷者，我把你的過失
插在玻璃瓶裡。──
啊！雨在寧靜的路上落著
密密的不幸。
這是一朵鮮花，在壁上垂著，等待凋零
等待他們來，用匕首把眸子分割


向晚，有約會開在眉梢
淺淺的溢著無止的誤解
移近的腳步聲，在白霧中，是片片的
重來的，瞿然！


讀了這首詩，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魏爾倫 (Paul Verlaine) 的「秋歌」。雖然時間相隔了差不多一個世紀，可是這兩位詩人的夢境，卻是如許的相似而令人喜悅，這真是一種無法言宣的奇特的力量，它拉住了歷史，也拉住了我的不太平靜的思維。大家試看「移近的腳步聲，在白霧中，是片片的，重來的，瞿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他道出了每位青年人對愛情的玄想，也道出了詩人自己一塵不染的淨潔的心境！他那傾流出來的字語是那麼自然、美麗而又真切。是的，詩人葉珊常常在夢中，在瑰麗的夢中，在現實的夢中，在生活的夢中，然而他的夢總是那樣多姿多彩，非局外人所能完全把握。

詩人葉珊，生長在東臺灣的花蓮，自幼便徜徉在海洋與原野的胸懷裡，花崗山上旦夕不同的景緻，培育他愛美的心襟，故一開始創作時，他的作品就已臻至相當的程度，而且很迅速地傳佈開來，令讀者逕自發現而至深深地喜愛。他的詩風清晰、自然、活潑、灑脫，這不禁使我想起另一位現代詩人鄭愁予來。無疑的，葉珊在開始寫詩時，十分喜愛鄭愁予的作品，無形中還受其影響，愁予的行雲流水般的筆觸，音樂般的高雅的韻緻，葉珊是十分看重的，可是他不願重覆別人的影子，他要創造屬於他自己的詩聲，他在「水之湄」詩集後記中說：「我永遠在探索，在實驗，從不固執一種風格。」正因如此，他開始然接受一些現代詩人（不論是本國的或是歐美的）的影響，但是由於他天賦的獨創的才能，終於漸漸地遠離了他們，為自己的詩塑立一尊別具一格的新雕像，在中國詩壇上放著華彩。

二

要批評一個人的作品，先要檢視他的創作；要瞭解一個詩人，先要懂得他的性格與生活。詩人葉珊的處女集「水之湄」，自四十九年五月出版以來，瞬已兩年，很久以前我就想寫幾句話，可是一直憂心重重，因為我沒有勝任愉快的自信，這是我遲遲執筆寫這篇文章的理由。 美國文學批評家委魏爾蓀 (Edmund Wilson) 在論詩人葉芝一文結尾時說：「他熟練地把握住生命的一剎那，使它永存不滅，把它全部的莊嚴與弱點，神秘與現實，直接的感覺和抽象的意念一起都表現了出來。」今天再度展讀葉珊的「水之湄」，我的喜悅的心情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所以恕我冒昧摘錄了上面的話，當然這些話並不盡是適用於批評葉珊的詩，可是在某種意味上，我實在不能不引用它，因為作者的詩，時時刻刻在逼視著我，不能不對它產生一種極大的企盼與信心。

作為一個現代人是悲哀的，而作為一個現代人其悲哀則更甚，雖然葉珊的詩多半是充滿著清新與喜悅的氣氛，可是我們不已瞭悟潛藏在他的詩後的一種莫名的悲哀了嗎﹖「死後書」是一個最顯著的例子。

星落到土地上，像我落向
東方。落向一片髮叢，一片草原
像褪色的誤解。星落到土地上
看著我，飄飄然走在黃昏裡
黃昏裡，有那麼多蝕葉揚起


是的，「黃昏裡，有那麼多蝕葉揚起」，這是一幅怎麼樣的殘破與蕭條的景象﹖「蝕葉」怎能「揚起」﹖這可能是象徵另一個尋死的生命在那裡躍躍欲試。詩人一開始說得很穩健，「記憶是碑石，在沉默裡立起」，他可能在懷念他的友人，以及遠方的戰士，甚至是他將來的遺言。可見他把它們當作一般抒情詩來處理的，好像斯蒂芬‧克朗 Stephen Crane 寫的「戰爭是仁慈的」一樣，不讓你在表面上看得見悲哀的影子，這就是作者不同尋常的技巧，他把它的技巧連同深度的內涵放在一起慢慢地散揚出來，他的最好的作品大抵都是如此。

如果我們不願把他譽為中國六十年代最優秀的抒情詩人，那麼我覺得應該給他加上一些新的成份或是一些新的血液。現代詩是一種力量，姑不論作者詩中抒情成份的多寡，假如當我們還未體察得出而他卻已表現出來時，那我們應該怎麼說﹖葉珊的聲音很是尖銳，他的心中有著很多「鯖魚」以及「朱麗」。讀他的詩，彷彿總是覺得他不時在對您訴說著他心中永遠也說不完的情話，他的繁星一般的意象，他的謎語一樣的韻緻，常常不自覺地像溪流般滑過我們的心田。

如「水之湄」最後的一段──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的爭執著
──那麼，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前面我已說過，葉珊從襁褓中就呼吸著海的氣息，所以他與水有著難以分解的緣份，而「水之湄」一詩正好做了一個最正確的說明。於是「寂寞裡」，他想起「水之湄」的「鳳尾草」；從他的「桍下長到肩頭」，他想起「風媒花把粉撒在他的斗笠上」，他想著「四個下午，更多的下午，以及沒有少女的下午」。他想午寐，但是現在他不能夠，他被那些急躁的少女圍繞著。所以他說「那麼，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哪！誰也不能來」，這是一首多麼富有情趣的作品，每逢讀到「哪！誰也不能來」之句，我會禁不住內心情緒的波動而拍案叫絕的。像這樣的詩句，才真正是現代詩的珍品。

至此，我們可以發現葉珊的詩最大的特點是不做作，他從來沒有刻意想放進一些什麼滋養到他自己的作品中去，他就是那麼沉潛於自由的抒寫與表達，他的作品看來很散，實際上一點也不散，他的詩有一種說不出的張力，像彈簧一樣，他自己可以運用自如地操縱著那張力，不信﹖我們可以看看在「水之湄」一書中的很多奇特的佳句如：

向晚，有約會開在眉梢
──夢中

我們用雲做話題已是第九次了
──消息

我偏首望你
青色的水飄流去
旅人的唇流去
──腳步

我的眼睛察然夾住你的嘆息了
──偶然

一個轉身，他的影子還留在我半張的眼上
──我的假寐

讀這些佳妙的詩句，我們的心靈還能感到不滿足嗎﹖可是作者自己並沒有完全覺察出來，所以他才興緻勃勃地為著創造更美的詩篇而在作著沒有止境的實驗與探索。至此不禁使我欣悅地聯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 (W. B. Yeats) 的一些詩句來。如「一座萬能的果林創造出一叢如雨的月亮」，「淌著紅色和棕色的啤酒的河流。」……如果僅就創造這一點來論，顯然這位世界大詩人的寫作技巧，也沒有勝過葉珊，我之所以提出來作這樣的比擬，無非要叫讀者瞧瞧，創造一個優美的詩句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更遑論創造一首好詩呢﹖

除上述已經評述而外，這本詩集裡的好詩是很多的，如「大的針葉林」、「禁酒令」、「給愛麗斯」、「夾蝴蝶的書」、「四月譜」、「心中閃著你的名字」、「山上的假期」、「夏天的事」、「梯」及「瓊斯的午後」等諸作，均是為我所最喜愛的。

三

我以為評述一個人的作品是非常冒險的事，尤其是像葉珊那樣的作品──旋律悠柔而含英發之氣的作品（㊣弦語）。詩人現在已經找到他自己的詩聲，以及他所應該尋求的方向，所以他在「水之湄」後記中強調說：「在現代，閑情逸緻已經不是寫詩的條件了，詩必須是沉思和默想後開出的花。我不承認靈感這個字眼，詩也不再是告白了。詩的目的──假如詩也有目的的話──只是將詩人一己的感覺顯示給你，這也正是我對我的作品所僅能做的詮釋。」作者能很輕逸地說出這樣的話，我是非常欣悅的，至此大家當可明瞭我之所以遲遲沒有道出他作品的缺失的理由。

現在我想作這樣的一個結論──「水之湄」實在是現代詩集中一座玲瓏精緻的紀念碑。因為他把知覺、幻想、感情和思想都在自己的意趨中各自安排了一個很適當的位置，使他們能夠早日飛向光榮的頂點。

──五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定稿於左營 


20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