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主制度裡,大法官真正的考驗,從來不是他們是否敢說話,而是他們選擇對誰說話。
2025年秋天,美國最高法院在川普關稅案的口頭辯論中,出現了一個讓全球法政學界側目的場景。多位由共和黨總統親自提名的保守派大法官,毫不退讓地質疑共和黨籍總統的權力邊界。他們反覆追問的焦點,並不在於關稅政策是否「有用」,而是更根本、也更危險的問題:總統是否可以在缺乏國會明確授權的情況下,透過「緊急狀態」之名,實質行使課稅權?
這並不是道德表演,也不是政治背叛,而是一種制度本能的自然流露。因為在美國的憲政設計中,司法權存在的核心目的,從來不是替任何一個政權背書,而是防止權力在當下的執政者手中失控、集中。正因如此,美國最高法院在實務上最敏感、最警惕的對象,幾乎永遠是「正在行使權力的一方」。
在川普關稅案中,這種制度直覺展現得格外清楚。大法官的提問高度一致地圍繞三條紅線打轉:課稅權是否被行政部門繞過國會奪取、模糊法條是否足以承載具有「重大經濟與政治後果」的政策、以及一旦放行,是否等同替未來所有總統開啟一條無限擴權的捷徑。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質疑完全不依賴政黨立場。質疑川普的,正是他親手提名、理念相近的大法官。這正是分權制度成熟的標誌:忠誠止於憲法,止於職責,而不是止於提名者。
然而,將鏡頭轉回台灣,過去一年憲政現場呈現的,卻是一幅令人難以忽視的反差圖像。問題不在於單一判決結果是否正確,而在於整體制度行為所呈現出的方向性。當行政權力持續擴張時,大法官多半選擇高度自制;但當在野黨試圖動用憲政工具對行政形成制衡時,司法審查卻往往顯得異常積極、甚至嚴苛。
回顧近一年來的重要憲政爭議,這種模式並非零星事件,而是可以被清楚歸納的制度趨勢。涉及行政命令、政策裁量空間,或行政機關對既有法律的擴張性解釋時,大法官傾向以「政治問題」、「尊重形成空間」或「尚未成熟」為由,避免實質介入。這種自制在理論上並非錯誤,但當它成為常態,效果便不再中立,而是客觀上替行政權留下了更寬廣的行動空間。
相對地,當制衡的力量來自立法院多數或在野黨,司法審查的焦點卻經常迅速轉向程序層面。提案是否完美、表決是否毫無瑕疵、動機是否可疑,往往成為否定實質審查的主要理由。程序本身固然重要,但當程序被反覆放大、而實質問題被一再迴避時,制度的天平便開始傾斜。
這種傾斜在近期引發高度爭議的「不足額五人開庭仍作成重大憲法判斷」事件中達到高峰。即便支持該判決結論的人,也難以否認:當程序正當性本身站不住腳時,大法官對他方所要求的「嚴格程序標準」,便顯得極不對等。司法權的說服力,從來不只來自結論,更來自過程的自我約束。
事實上,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台灣大法官是否缺乏專業或誠意,而在於制度角色的自我定位發生了微妙卻關鍵的偏移。在美國,大法官的質問方向清楚指向「正在掌權者」;而在台灣,近年的實際效果卻更像是「司法權在替執政者抵擋來自在野黨的制度性挑戰」。
當司法權開始主要質疑制衡者,而非被制衡者,它在功能上就會逐漸從憲政守門人,偏向行政權的防火牆。這也是為什麼,越來越多法律人私下出現一種難以掩飾的沉重感嘆:台灣的大法官,外觀上看起來愈發像一個高度專業、語言精緻,但在結構位置上偏向執政者的「辯護律師團」。
民主的真正代價,往往不是來自錯誤的判決,而是來自誰不再被質問。美國最高法院在川普關稅案中所展現的,並非政治對抗,而是一種深植於制度內部的直覺反射:權力在哪裡,質疑就應該往哪裡去。
台灣若要守住憲政尊嚴,大法官終究必須回答一個無法再迴避的問題:當行政權力不斷擴張時,他們準備什麼時候,轉身面對、直球對決?因為在民主制度裡,沉默本身,從來就不是中立,而是一種選邊站。(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