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中華民族也有過遠古群居時代，盡管文明啟蒙經典《周易》中，就有男女媾精、萬物化生之說，就連獨尊的儒家孟子也說，食色，性也。但是，中國文化歷來以理性來否定或替代人欲，而中國文學也一向以含蓄、去欲為美。從《詩經》到唐詩宋詞，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無不自覺地追求著文本藝術的詩意美與含蓄美。作為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中國文人們，很少敢於在自己的作品中讓性欲玷汙了文學的。
　　　　　　
　　尤其是，在宋元明清理學，即道學思潮統治之下，形成了世界歷史上少有的，漫長的禁錮人性的黑暗時期。道學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將人之生命的欲求，和禮儀規範的行為，以及天理相對立起來；將人們追求生活的美好欲望，與宗教禁欲主義對立起來。但是，就在這種思潮的壓制之下，卻產生了中國文化史上最徹底的反叛，也就是明清艷情小說的誕生，同時演繹了一場百年無休止的禁與淫、壓制與反壓制之爭。　
　　　　　　
　　在這其中，被列為淫書之首的，無疑是《金瓶梅》，是它開創了中國古代性文學之先河。在它之後，《肉蒲團》《金屋夢》《隔簾花影》《續金瓶梅》等淫書，隨即應運而生，構成了世界文學史上少有的淫潮。而在這之前，多盛行才子佳人小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稱，至所敘述，則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其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故當時或亦稱佳話。這些佳話，只能視為傳統道德倫理，在文學上的形象範本。
　　　　　　
　　而真正觸及生活底子的，只有明清表現人欲橫流的世情小說，也就是長期被視為淫書的艷情小說。為什麽在禁欲主義盛行的時代，卻產生最蔚為壯觀的性文學呢？這也許應了那句老話，壓迫越深，反抗便越強烈。就象現代中國社會，在經歷過一場嚴酷的專制、禁欲之後，便出現了人欲更加泛濫成災、拜金主義主導一切的社會現狀，也出現了許多以表現下體為業的作家。因此，有人說，以《金瓶梅》為代表的艷情小說問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性革命。
　　　　　　
　　但是，這種革命並沒有引發道德倫理的解放，因為相對於宋明理學的正統地位，這種市井小說，只是引車賣漿者流，只能在市民和士大夫之間流傳，而沒有形成一種社會運動。正如魯迅所評價，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猬詞，而其他佳處自在。至於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團》的意想頗似李漁，較為出類而已。其尤下者則意欲毀語，而未能文，乃作小書，刊布於世，中經禁斷，今多不傳。
　　　　　　
　　其中，有社會的原因，也有作品本身的原因。《金瓶梅》寫的是以西門慶、潘金蓮為代表的無限制、無理性的欲望膨脹，以及在這種欲望之下的毀滅。換言之，表面上看是寫淫，實則寫的是由淫欲所帶來的毀滅。說明作者的意旨，本不是高揚人性解放的精神，相反地，倒是感覺到前程的暗淡，或者預感到倡導人性解放之後，人欲泛濫的趨勢或可能造成的惡果，所以，張竹坡說，《金瓶梅》這書是獨罪財色。
　　　　　　
　　與《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對財富和色欲的雙重追求不同，《肉蒲團》中的未央生，則將全部精力投入情色的追尋之中，以對美色的追求當作全部的事業。而且，他在性交的過程中，非常註重女性的性快感，甚至在女性性高潮的哀吟、求饒聲中，獲得男人自大的滿足。其實，都是借此說明這樣的道理，無論是儒家的道德教誨，還是佛教色欲的戒律，只有經過切身的體驗，只有在肉欲蒲團之上打坐，才可以真正參透其真諦。
　　　　　　
　　淫書變成勸世的道德經，難道這就是中國古典情色文學的初衷？就連《紅樓夢》這樣的巔峰之作，所表現的也是色即空的思想。我們只能說，中國傳統道德造成的人格扭曲，實在是太深重了。不過，這次性革命讓我們看到，在封建制度之下的女性，所煥發出來的強盛生命力。明清色情小說裏，出現大量描寫女性性欲高漲、主動追求男人的情色生活，而且還把她們描寫得比較美好。這些淫女，比起《聊齋》裏那些狐仙們，是真實可愛多了，也似乎可以觸摸得到了。
　　　　　　
　　而且，後代的文學研究一致認為，如果沒有明清艷情小說的誕生，就不可能產生象《紅樓夢》那樣的偉大作品。由此可見，文學天才的產生，是以無數文學碌碌無為者為代價的；而一鳴驚人的作品，往往又是以文學垃圾為鋪墊而凸顯的。於是，有人說，張若虛的一首《春江花月夜》問世，便贖了六朝宮體詩百年的罪名。而《紅樓夢》的產生，也為明清情色小說，或者世情小說，洗雪了百年的恥辱，畫上一個圓滿的結局。
　　　　　　
　　長期以來，從對《金瓶梅》《肉蒲團》等淫書的容忍程度，便是社會是否開明的試金石。直到上一世紀九十年代，在中國，還有人因為私印並販賣淫書，被列為舉國大要案，最後為首者被判死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記述，現代女作家冰心當年要看《金瓶梅》，還要托人去借，還不能讓人知道是她自己借的。就是到現在，對於《金瓶梅》等淫書，社會的容忍程度還很有限。大多數人只能看《金瓶梅》刪減後的潔本，而不是全本。　　
　　
　　和在中國屢遭禁錮不同，中國古典情色小說的命運，在西方卻得到很高的待遇。據說，在西方漢學界，評價最高的中國古典小說，不是《紅樓》《三國》《水滸》那樣的巨著，也不是《金瓶梅》，而是《肉蒲團》和《好逑傳》。而另外一部著名的色情小說是《癡婆子傳》，現存最好的版本，就被日本人所珍藏。這是否意味著，西方人註重的是作品中對人性的真實揭示，還是僅僅把我們祖宗的文學作品，當成房中術來閱讀了呢？
　　　　　　
　　北大教授陳平原曾記述過這樣一件軼事。前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導師吳曉鈴，在國內學界影響有限，可在國際漢學界，卻鼎鼎有名。文革時期，他教法國學生的辦法，就是每人送一本乾隆年間刊行的繡像風流小說《肉蒲團》，然後師生對講。日後學生歸去，便有了第一種《肉蒲團》的法譯本。確實在中國，小說本就是消閑讀物，要說文字嫻熟而又不登大雅之堂，沒有比《肉蒲團》更合適的了。
　　　　　　
　　實際上，越是禁止的事物，便越能引起人們的關註，也便越顯示出無窮的生命力。據了解，在中國，象《金瓶梅》《肉蒲團》等明清情色小說，至今仍是很多中國男人，尤其是知識男人的枕邊書，只是他們秘而不宣罷了。據說，前江西高官胡長清，就是把《金瓶梅》《肉蒲團》等淫書作為必讀之書，而且常常邊讀邊模仿之。更可貴的是，他在其中體會到，做官其實和妓女差不多。所以說，無淫不成官，看看現在那些曝光的官員性愛日記，便可驗證。
　　　　　　
　　我一直認為，明清情色小說的現實意義，就是要通過深入研讀，來煥發中國男人的雄風，才能夠和崛起的民族形象相匹配。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這些情色描寫，明清情色小說就無法完成這樣一種歷史功績：在世界文學史上，第一次完整而又深刻地描繪出，在男人女人之間，基於性技巧和性生活的高度完美和諧，而產生出來那樣一種澎湃悅動的，人類生命的激情。這在其他民族文學中是前所未有的，也難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