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詩集閱讀札記】海外卷
少年雲鶴的憂鬱
──讀菲華詩人雲鶴十七歲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憂鬱的五線譜》
林煥彰

書名:憂鬱的五線譜
著者:雲 鶴
出版者:以同出版社
日期:中華民國四十八年十二月菲初版
中華民國四十九年十二月台再版
定價:菲幣壹元 新台幣拾元
去年,菲華知名詩人雲鶴病逝後,我寫了一篇讀他《秋天裡的春天》,那是他的第二本詩集,作為對他的悼念,列入我的【絕版詩集閱讀札記】海外卷裡;本來我計畫,應該先寫他的第一本詩集《憂鬱的五線譜》,可惜我的藏書裡沒有這本書!後來,雲鶴夫人劉美英(秋笛)知道了,在為雲鶴辦完後事後,寄來雲鶴這本《憂鬱的五線譜》,是雲鶴自己的藏書,書名頁加蓋他的私章,十分珍貴。
《憂鬱的五線譜》1959年12月初版時,在菲律賓馬尼拉由以同出版社印行,現在我手上這個版本,也是用以同出版社名義在台印行,版權頁註明再版,內容有些調整,寫於1960年10月的〈再版後記〉做了交代;是有所訂正,也補上了初版時目錄中漏排覃子豪的序。
雲鶴出版這本詩集時,才十七歲,在當時台灣及海外華文現代詩壇,是最年輕的一位;以再版內容收錄的73首詩這數量來看,他當時的創作量,也應該可以列為第一位。覃子豪的序文中稱讚雲鶴說:「構劃著永不能實現的新的理想」,抒發他那「沒有秩序的感情」。又說他「理想的憧憬,夢和戀的希冀與苦惱,是這本詩集的主題。作者以極細膩的筆觸刻劃出他縝密的感情,構成一般年輕人所夢著的世界。每一首詩都跳動著年輕人血液的節奏,閃耀著年輕人所喜愛的意象。詩中所描述的境界,像一個夢;而這個夢卻真實而美麗,非妄誕和虛飾的構成。」對他的詩是很中肯的評價。我現在慢慢讀著這本詩集的詩,想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是如何的早熟而能大量的寫出相當出色的詩?
首先讀他的〈瘋〉:
蠍子螫我以五CC毒汁
使我忘却一切,過去與未來
而我喚著:啊啊,被蹂躪受辱以至呻吟哭泣
顫抖狂呼鱗傷流血的都不是我
哈哈
我笑了
想到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現在的鐐銬不敢反抗
沉默靈魂被鎖鏈的生涯的時候
唉唉
我哭了
年輕人這種「哭與笑」之間的急速轉換的情緒,的確只有「瘋子」才能淋漓盡致的捕捉;雲鶴在這首〈瘋〉詩所使用的筆觸和意象,正如覃子豪序文中所做的中肯評價,是最好的佐證。再讀他的〈失眠者〉:
繪著半粒發光水晶球的黝黑空間
有失眠者站立,挑逗一個飄過的夢──
給我吧,以生命的二分之一
(半條靈魂)
換取妳的一刻逗留,燃我心底的熱情
分享妳踏過之足跡的芬芳
而醉於另一個搖不醒的夢中
給我吧,我將換取妳
以生命的二分之一……
繪著半粒發光水晶球的黝黑空間
有失眠者含笑而死
雲鶴有他十七歲的憂鬱和早熟的戀情,更有超然洞悉人生的感悟,是令人驚喜的!雲鶴已然仙遊天國,我讀他十七歲出版的這第一本詩集,不禁得把我喜歡他的詩,一一引錄下來,等於為他這本詩集做一次詩選的工作。當然篇幅是不允許的。接下來只能再讀他幾首,如〈高山上〉:
佇立在高山上
看白雲閒遊
聆聽著風的細語
我像古代的隱者
寒冷中的花朵總展開撩人的姿態
像早熟女孩的微笑
Cello彈動
我抓住第二粒音符
朝謁阿波羅的再起
我是寂寞的王
下面的〈橋〉這一首,也是我所喜愛的:
那是久久不經人們踐踏的橋啊,橋上長滿青苔
青苔太厚,印下的足跡太深
足跡屬於一個久離家園的人,他剛從遠方歸來
他跨過了小橋,要在對岸尋找他的童年
他的童年是一場綺麗的夢
開有微笑的花朵,飄有小鳥的歌
他的童年是深邃的夜空
有繁星的閃爍,有如玉的月亮……
對岸傳來聲聲嘆息
小橋與流水 ,和以陣陣的低咽
十七歲的雲鶴,他當然有他自知之明;他在覃子豪序文之前,有三行屬於卷頭語的自述,明白寫著:「不敢把我所寫的東西叫做『詩』,……」而這段文字,在短短的一篇〈後記〉裡,他也還重複的說著,自己明白的寫出什麼樣的成果,而這一部分作品也的確佔了不少比例,例如〈我有憂悒〉:
是一些委曲的記憶,我有憂悒
寫黑色的字在黑色的紙上,我的思想
粉碎那沒有邊緣的期待
追蹤生銹的日子,青青的鏡面有她的影子
無垠的歲月,有鴿子飛過
啊!太陽死了又復活
(還是把神秘的遺言藏起來)
於是衰老的是自己的靈魂
空氣裡不會游著十二條金魚
妳的希望也是如此
廉價的咖啡裡覓不到永恆
這類作品,還有〈逝〉、〈七月的畫〉、〈枯葉〉、〈歸來〉、〈蠟炬〉等等,問題在直白造作、散文化的分行,不如上述我所喜愛的那些作品耐人尋味;當然,雲鶴自己是清楚了解、把它們毫無避諱的留著,作為年少時成長過程的一種紀錄,就是非常真誠、可愛與珍貴。
作為《憂鬱的五線譜》,雲鶴為詩集命名的取向,我能夠理解它的用意,原本可以抒發年少青春的浪漫情歌,但是過早的涉世,使他擁有比一般同儕有更多更深一層的憂傷和憂鬱,因此,他的五線譜裡彈奏的,就是較多這類灰暗色調的悲歌,如〈馬尼拉灣〉:
別吻我以溫柔的海風
馬尼拉灣的落霞,凝鑄著腥紅的夢
我不是詩人,不找靈感於此
而只願從妳疲乏的眸中,找尋以往的一切
新的建築雖飾你以美麗的外表
人們雖頌你以快樂的歌
十七年已逝,但記憶依然
你曾染過血,曾浮過爛屍
曾經炮火摧殘,曾淪落在敵人的鐵掌
而這新的裝飾,遮不了舊的創傷
於是我背海灣而立
構劃著永不能實現的
新的理想
這種悲愴的詠嘆,似乎就是詩人特質和天職的自然呈現,雖然當時他才只是十七歲的少年,應該有權利高唱青春、愛戀、浪漫、快樂的情歌;但他沒有放縱自己太多小我的情感,是因為戰爭殘酷的破壞與悲慘殺戮的記憶,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無法抹滅;詩人有這樣的秉性與良知。細讀雲鶴更多這類的悲歌,尤其〈理論與理論之間〉,更震撼心弦,一如覃子豪序文給他的評語:「他這深沉的感慨,已超越於情感的世界,而到達知性的領域中。」值得在此引錄欣賞;〈理論與理論之間〉:
讀完了遺書第二十八頁
血濺在空際
劍插在墓上
十字架在顫抖
聖靈在心裡
於是一切在一朵山茶花枯萎時消滅
有人在孤荒哭泣
有人把指頭劃破
把唇咬裂
而世界看來是那麼渺小
當宇宙被困於腥紅西敏寺的霧
理論與理論之間
有人選擇天堂
有人選擇地獄
如前述所說,我要為雲鶴這本詩集做一次詩選的工作,能像〈理論與理論之間〉這樣叫我喜愛的作品,下面數首是應該在這裡提提它們的篇名:〈她們〉、〈傷感〉、〈十四行〉、〈晚上〉、〈晚年的沉思〉、〈沒有秩序的感情〉等。
我無法做研究的工作,我不知道雲鶴的成長背景,我不知道雲鶴會否受過誰的啟迪和影響,我純粹只讀他的詩,喜歡他十七歲之前寫下的這些早熟的詩。
(2014.03.26/08:23研究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