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緣
認識方子纓還不算一回事,真正認識他的思想,才令人驚訝。
那是在一個營火會,所有同系的同學,都各自找了伴,在跳最後一場大會土風舞。
我是負責跑場的,音樂已起,卻有一位女同學跑來問我,她的舞伴哪去了?
我一驚,明明分配好一男、一女的人數,怎麼失蹤了一位?
「是不是…你…忘了算你自己?」女同學遲疑的問。
「不可能!不可能!」大叫後,我立刻跑開,四處去找人。
不管是什麼遊戲,我都可代墊,唯獨跳舞不行。
當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四處張望時,山凹一棵樹下,有一個身影矮了半截,我不明就裡,衝近那道身影。
一走近,我倒放慢腳步,同時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只見這人,果是失蹤了的方子纓。
他雙腿盤起,閉目放掌的靜靜坐著。
我默默站了一會,想到那位落單的女同學,心裡好急。我不願意讓校內傳言,說我李思皂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咳!」最後,我不輕不重的出聲。
方子纓果然張開雙眼,望了我一下,我忙道:
「嘿!拜託,老兄,咱們現在是營火會時間。」
「你也坐下吧。」
「我……?」
「咱們只談幾句話。」
幾句話尚可奉陪,若是長篇大論…,嘿!嘿!
我依言坐了下去。子纓滿意的微一頷首,道:
「古人說,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新生命。」
我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的感覺卻是哭笑不得。來不及轉念頭,也不知該如何接口,只聽他又說:
「我的看法,是生命的意義,只是在燃燒生命。你想呢?」
「我…我只知道,現在是營火會…。」
「對!舉辦營火會的目的呢?光是認識新同學?認識了以後呢?互相交往?然後走上婚姻之路?除此之外,有什麼意義嗎?」
我努力、用心的想了想,確實沒什麼意義,除了玩,但我沒說出來。
「看大夥玩得開心,我忽然發覺,我們都只是在燃燒生命,燃燒過後,便是死亡、消失…。」
「你也不能太過於悲觀。」我只能閒閒的說。
「尼采說,悲觀的人,沒有哀傷的權利。我這人會哀傷嗎?所以我並非悲觀。我只是在找,找一個永恆的事物。」
我愣住了。從沒聽過這種話。只聽他又接口道:
「浩浩宇宙,每日、每時都在變動,昨日與今日,乍看皆一樣,其實,今日是今日;昨日是昨日,連我自己思想都不斷在變,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不一樣了。但是,我還是相信,這世間上,一定有恆久不變的東西。」
「那…那是什麼?」我不禁問。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還在找。」
那一晚,很不幸,我竟然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不負責任的跑場者。只因為,我讓子纓的問題難住了!
這世間,真有恆久不變的東西嗎?
過了好久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在校內圖書館,碰到子纓,他旁邊還坐了一位女同學,我以前見過的,她叫林碧蓮,聽說對子纓好得不得了。
基於好奇心裡,我走近子纓,問他看什麼書?
他一臉朗然地移過桌上書名,讓我看。好小子!居然是『中觀論』,旁邊還有一疊:西洋哲學、印度哲學史、唯識論……。我頭都大了,忙推回書,問:
「你參加佛學社?」
「嗯,早就參加了。」
「找到你要的東西了?」我又問。
「還在找。不過,已經有眉目了。」他閒閒地。
「找到的話,告訴我,也讓我知道。」
「你有興趣?」他又問。
我忙用力點點頭。
「你們在找什麼?」碧蓮岔口問。
「好!」子纓沒理她,向我道:「這個星期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那兒有答案。」
「OK!一言爲定。」我笑了。
「你們在說什麼?我也要去。」
◎ ◎ ◎
早知道子纓找的,會是個好地方,但絕沒料到,竟是去見一位法師。煞風景的,是林碧蓮也來了。
但那天的天氣不錯,我是以踏青的心情去的。
法師一直低眉斂眼,他看來很年輕,然而,頭角崢嶸,一份冷肅的莊嚴,自然而濃郁的流露無遺,跟著子纓向他頂裡罷,子纓道明來意。
法師緩緩道:「讀過『中觀論』嗎?」
「嗯,涉獵過一點。」
法師解析道:
「破因緣品第一云:『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一開始,你執有便錯了。要知道萬事萬物,有生必有滅,一切隨因緣而生,亦將隨因緣而滅。」
子纓沈沈的攏著眉峰,只聽法師又道:
「以你來說,曾經由小孩而成年、而壯年,一樣的是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別說子纓,連我和林碧蓮都瞪大眼。頓頓,法師又舉例道:
「一粒穀子,可以衍生出千萬粒穀子,你說,後來的千萬粒穀子,是原來的那粒穀子嗎?」
子纓一勁搖頭。
法師雙目炯然地,又接口:
「若不是,那這千千萬萬的穀子,為何與原來的那粒穀子完全一樣?」
「這……。」子纓臉孔忽地凝神深思…,好一會,他神色變得開朗,恍如暴起的燦陽,自樹間葉隙,傾瀉而下……。
林碧蓮微翹著嘴,偏過頭去,望向閴寂的山、樹。顯然,她跟我一樣,聽不出個所以然。
之後,我一直不曾問子纓,法師所說的含意。
在即將舉行畢業典禮的前幾天,林碧蓮紅腫著雙眼,跑來告訴我,說子纓出家了!
我張口結舌了老半天,才問:
「他…爲什麼呢?什麼事……他想不開?」
「不!」林碧蓮搖掉一串淚:「是想開了,才去的。他說,想徹底尋求人生的真諦,只有這條路,才可能找得到。」
我無言的頷首,可以想像得到,像子纓有這種超脫思想的人,世間上的五欲親情,是栓不住他、逸樂更留不住他的。
望著林碧蓮唏噓的淚臉,畢竟是人,我悠悠的說:
「他也真太絕情了,竟捨得他父母和妳!」
「不!他說,若得到修行的好處,第一個會回來渡他父母和我。」碧蓮立即反駁。
「那妳魏什麼還哭?」
「我,人家…唉!這是人之常情嘛!」碧蓮不好意思的破涕為笑。
「看來,子纓倒不像無情喽?」我仰望湛藍的天空。
天上,似有一抹看不見的絲緣,繫著天上與人間;繫著人與人間!繫著現在與未來……。
但,我仍是無法釋懷,情與無情,是否留待各人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