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幫助發展中國家一直是瑞士的傳統。無論是教會派出的傳教士,或總部位於日內瓦的國際紅十字會,100多年的援助歷史從未間斷過。隸屬瑞士外交部的發展合作署(DEZA, Direktion für Entwicklung und Zusammenarbeit)不但把援助外國列為職責之一,更和民間組織合作並提供資金,目的就是要高效而有實質意義地幫助需要借助外力以發展的國家或地區。位於瑞士中部琉森城的COMUNDO便是受到DEZA資援的其中一個組織。
COMUNDO發源於白冷外方傳教會(Bethlehem Mission Immensee,台灣東部的瑞士神父大都來自這天主教組織),在瑞士德、法、義三語區都有辦公室。COMUNDO 在國外工作的範圍包括健康、生態、教育、社會、和平及教區援助,目前在肯亞、尚比亞、尼加拉瓜、哥倫比亞、秘魯、玻利維亞都有瑞士派駐的人員。
雖然我個人的專長並不適合COMUNDO的需要,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見識到了這個組織如何嚴謹地篩選駐外人員。

有200年歷史,來自墨西哥的耶穌聖像。
從細節中觀察候選者的人格細節
有意在COMUNDO工作的人,首先必須在網上填寫資料並上傳所有學經歷證件,接著等候是否有面談的機會。面談是在位於琉森城的Romeohaus舉行。Romeohaus以Oscar Romeo主教命名,在1986年蓋建完成,備有客房及餐廳,是個研討會、訓練營的理想場所。
COMUNDO的面談由一男一女兩位主管主持,他們手中各有數頁相同的問題,並各自寫下和受邀人的對答;同樣的答覆,聽到的人有可能記下不同的訊息,因為人對話語的詮釋及真正聽進去的內容,不一定全都相同。談話進行近2小時,他們根據受邀者在網上填寫的資料逐一詢問細節。可以想像,他們事後會以分別記下的內容彼此討論,以確定是否有必要讓受邀者參加下一階段的篩選活動。
約2個月後,我收到出席一項兩天活動的通知,地點仍在Romeohaus。
這次來的人不多,只有3名候選人及2位主持人。女主持人T告知一天的活動內容之後,便是彼此認識。兩位主持人自我介紹,候選人則是以訪談方式介紹彼此,除了一般的姓名、身份背景訊息之外,還要問「你喜歡自己是什麼動物?為什麼?」以及「10年前你做什麼?10年後呢?」對這些較特殊問題的答覆,都是提供主持人揀選人員的蛛絲馬跡。
無論是介紹對方或以powerpoint展示自己主持的計劃(主持人在一週前已以電郵通知候選人虛擬計劃的主題),形態雖不同,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候選人是否足以擔任COMUNDO的工作,是否能滿足工作的要求」。兩整天裡,主持人及候選人都相當疲累。因為候選人必須接受不同的挑戰,主持人必須不間斷地觀察候選人的肢體、言語反應並做記錄,這些全都需要高度的專注力。
下面我只提出部份活動,而且除了一次團體協作之外,其餘的將以我自身接受的測試為例。Romeohaus裡的小聖堂。
如何在團體中工作?
3位候選人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在20分鐘內共同築一座橋,這橋必須足以支撐15枝為一綑的粗馬克筆,而且橋本身應該具有美感。材料只是幾張A4紙、一些迴紋針、透明膠布以及一綑色筆。我們不太經過討論,便動手把A4紙的長邊內摺兩次,紙紙相連,並固定在彼此相隔約30公分的桌沿。正當其他兩位把一綑色筆放上橋以測試支持力時,我則兩個兩個地串起迴紋針,並把它們夾在橋邊當裝飾。這項合力工作是成功的,因為符合要求。
如何面對不合己意的工作狀況?
主持人把各寫著會議、用車、安全的三張藍色大卡片放在地上,候選人必須三選一。因著曾在巴勒斯坦觀察過開會的經驗,我隨手拿了「會議」卡片,跟著男主持人P開門走到廊道上。與此同時,其他兩人等在活動室裡,由T告知他們,依照設計,我將會面臨什麼情況,而他們就要看看我會怎麼處理。在廊道上,P給我一張印滿小字的白色大卡片,內容大約是,假設我在菲律賓某處執行工作已有一段時間,但是對於和當地人一起開會的情形並不滿意,我該怎麼辦?……
約3分鐘後我和P走回活動室,對坐。我的虛擬身份是來自瑞士的代表,P則是菲律賓當地工作同仁的代表。我們的對話大概如下:
我:從開始到現在我已經在這裡工作8個月了,每次開會總是要先聊天一陣子才進入正題,而且效率太低,往往1個小時過後仍然沒有具體結果。我認為需要改變一下。
P:別緊張,放輕鬆點。平常各忙各的,開會就像聚會,大家吃吃喝喝聊聊,聯絡一下感情,不是很好?
我:公、私應當分開。開會就是要討論過去,制定計劃,解決問題,否則就失去開會的意義了。
P:開會當然重要,可是我們輕鬆一點,開點玩笑,不也把問題解決了,計劃也做出來了?
我:但是效率不夠!我必須跑外地、寫報告、打電話、回電郵、聯絡不同的單位和個人。開會的效率和計劃的品質都不夠好,這些都嚴重阻撓我的工作。……我希望下週起,大家要站著開會!站著比坐著容易集中精神,開會自然會縮短時間,這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另外,各小組的負責人在開會前必須把工作分配好,並且以電郵傳給組員,讓他們事先準備。工作內容不適合的或時間不恰當的,可以私下對換、調整,開會時就可以提出意見和初步的執行輪廓。
P:以電郵聯絡不一定是個好辦法,有些人不常查看郵件。
我:給人電郵址卻不查看自己的郵件,是非常奇怪的事。無論如何,下週一我就要宣佈剛剛對你提的這些。我當然尊重菲律賓人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但是他們也應該尊重我的工作方式,而且我希望他們能了解我對內、對外都要負責的情況。大家聊天、開玩笑、聯絡感情等等的,午餐時間應該更恰當。不是嗎?
工作的動機是什麼?
這活動是要候選人把自己到開發中國家工作的動機,以造型黏土表現出來。每個人拿兩種不同顏色的造型黏土、一把剪刀、一段繩子、幾支由白紙包上的牙籤、幾個迴紋針、幾張A4白紙,以及一張A4尺寸的厚紙板。
Romeohaus進門處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張大照片,照片右側有德語和西班牙語的說明。照片上是一片極大的,被挖開鏟平的山林;說明上寫著,Drummond(美國 Murray Energy 的子公司)和Prodeco(瑞士 Glencore的子公司)長期在 Departamento Cesar一帶挖煤,並輸往歐洲國家做為發電原料(德國是其中一例),然而煤山附近的村子 el Hatillo卻飽受污染之苦而必須遷村……
哥倫比亞北部的煤礦區照片。
以「el Hatillo的命運」為題的德文、西班牙文說明。
當主持人告知這項活動內容並給出「工具」時,我立即想到上述這張照片,並暗自迅速盤算如何把抽象的動機意念,以造型黏土表現出來。我把黃色黏土搓成長短不同的條狀,不規則地環繞在厚紙板中央,左上方也有一小處黃色,並以長短繩子圈出邊界。紙板仍空出的部份填上稍為壓平的綠色黏土。折成小段的牙籤插遍綠色部份,撕成小片的白色牙籤包裝紙灑在紙板各處,幾個迴紋針隨意插在黃、綠黏土上。整個過程在20分鐘時限之前結束。
我的工作動機是好奇。在解釋動機之前,我先說明黏土造型的象徵意義:黃色代表跨國企業掠奪發展中國家自然資源的情況(山被挖禿了!),綠色是殘存的樹林,折斷的牙籤是禿樹,歪斜的迴紋針是墓碑,牙籤的包裝小紙片是挖煤後留下的垃圾與污染。
我以黏土造型說明自己的工作動機。
我對黏土造型象徵意義的說明,十足地政治正確,特別符合西方主流媒體「北國對南國資源掠奪」的控訴!然而,我好奇的是:
.發展中國家(以A為代表)是否已先行開採?成效如何?若不自行開採資源?原因如何?難處何在?
.A國中央或地方政府是否和跨國公司合力開採?是否入股?若是,股權結構如何?A國如何分配獲利?
.A國是否有人權與環保法令?若有,執行力如何?效率如何?
.瑞士正醞釀限制自己的跨國公司在投資或開發那方踐踏人權及破壞環境的法令,且這法令必須寫入公司章程中。若瑞士成功立法,是否構成對民營企業自主權的傷害?
.跨國企業內部法令和被投資國的法令是否有相互抵觸之處?若是,應該以何法為準?由誰判定?
出於對以上幾項的好奇,便是我去開發中國家工作的動機,因為我極少看過、讀過、聽過任何人或任何報導提出,受助國政府的行政機制是否有利該國民眾,而是幫助國(瑞士等國及聯合國)無止盡的自我檢討和自我撻伐。
如何解決同事的情緒危機?
主持人給出一張單子,內容是一位瑞士女士在發展中國家工作一年半後(通常一任3年),產生情緒危機的實例摘要。該女士和伴侶的關係越來越僵,兩人的孩子也時常生病。單子的內容大約是(以「我」代表該女士):
我尋找:比在瑞士更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對孩子友善的環境。
卻找到:城市、水泥、骯髒、空污。我尋找:和當地人來往。
卻找到:只和其他國家的工作夥伴來往。我尋找:當地人有興趣和我交流。
卻找到:當地人只問我有多少收入、瑞士有多麼富有。我尋找:彼此了解相異處並彼此學習。
卻找到:我的直接與誠懇,卻換來猶豫不決、不誠實,以及只看眼前的、討喜的解決辦法。我尋找:輕鬆的,建基於相互信任的工作態度。
卻找到:官僚、圖章、抄襲;沒紙、沒墨水的印表機。我尋找:新朋友,了解並喜歡新的國家。
卻找到:私人及政府層面的貪污、詐欺、謀利。國外來的資金填入無底洞,工作耗盡人的精力。我尋找:物質上雖不如瑞士,但自然而原始,對孩子的成長有好處。
卻找到:因政治過往造成創傷,比我想像更加嚴重「生病」;例如,家暴、擔心生計、消費夢想、濫用資源、沒有規劃、不懂得運用金錢、做假。我尋找:草藥或精神治療、神秘經驗、和大自然充分結合的宗教性。
卻找到:基督宗教及其他自由教會,讓人感到「擁擠和壓迫」。我尋找:心神安寧。
卻找到:焦慮、頭痛、躁音。
我認為,這位女士有著當今某些瑞士人的特質,那就是,人格不成熟與不願意長大!我會建議她,趕快從夢幻中清醒,否則就整理行李回家!
除了上述,還有其他角色扮演,以觀察各個候選人如何處理問題。第二天繼續前一天的活動,並請來專家告知,在國外工作會有哪些保險、如何給付、誰該給付等議題。另外,主持人也說明,去開發中國家工作,每年有6週假期,大約每4個月要寫一次工作內容與心得給自己的親友。每次回國應該和這些親友見面,可能的話,整個工作期間,回瑞士時,也組織2到3次的公共活動(平均一年一次),讓親友以及親友的親友了解自己的工作現況。這些親友正是個人的網路小團體,也是捐款的來源。
最後是填寫自我評量表以及對活動的建議,好讓COMUNDO能把活動辦得更好。結束前,兩位主持人再度分別和候選人面談。前者說出兩天裡對後者的觀察並告知是否入選。若入選,則要等候「配對」,也就是,哪個國家缺少哪方面的工作人員,入選者究竟到哪個國家擔任什麼工作,例如,醫療、教育、基礎建設(廁所、貯水池……)等等,都需要時間查訪、規劃。一旦COMUNDO知道,什麼人可以去什麼地方,擔任什麼工作,入選者將會收到通知,並且必須接受3週密集訓練之從才能出發上任。
COMUNDO以工作人員自己的網路小團體做為募款來源之一,確實是個巧慧的辦法,因為透過自己認識的人敘述真實的經歷,最能打動人心。工業國家裡,像是COMUNDO這類的工作不知有多少!「北國」幫助「南國」早已是成熟的產業。以瑞士為例,地球上任何地方發生災難性地震時,訓練有素的救助人員可以立即從倉庫裡拿出早已備妥的全套裝備,帶著救援狗,登上專機,2到3天內直接到達災區(詢問受災國家的入境許可,總是需要時間)。開發中國家發生水患時,最怕洪水退去,霍亂漫延。瑞士的水專家可以攜帶全套裝備抵達災區;裝備中包括現場自製氯的材料和儀器,以及能一段段長距離接連的特殊水管及給水設施。這些搶時間工作的背後思考是,人命第一!
對Comundo合作發展工作的捐款呼籲。
長久以來,在我腦海裡縈迴不去的是,開發中國家的貧困,有些是傳統、文化等等其他因素所造成,大部份則是人為的、政治的操作所導致,如果這是基本常識,為什麼工業國家出錢、出力、出人的支援機構或個人,極少或完全不提及受助國政府的行事作為?也不問,早已無法計算清楚的金錢傾倒在開發中國家,為什麼它們仍舊需要外界幫忙?也許因為「反正這些政府就是貪污腐敗,不提也罷」?弔詭的是,幫助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在受助國定居,他們願意無條件地「完全奉獻」?受助國知道,某些人離開了,自然會有另些人來「繼續幫助」,為什麼他們需要自己想方設法解決問題?
不知怎的,有時我把這種「支援產業」看成是開發中國家「賜給」已開發國家工作機會,以滿足已開發國家的公民「助人並看到自己成功」的人性。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