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無聊起來，除了甚麼都可以賭之外，甚麼都可以比。」她手上還端著剛倒來的咖啡，若有所思地說。

       「特別是所謂男人禁地的純女性私密空間裡，那些對話更是匪夷所思。像是拜勞基法之賜，超過二百人以上之公司必須得有的哺乳室，就是我們這些熟女可談『知心話』的好地方。」

        「昨天中午我窩在裡頭，想趁最近假期人少，小小地補個眠，結果聽到二個初為人母的小姐，艾莉和梅德琳，她們竟然在比……『奶量』。」

        「對話是這樣的。艾莉先說：梅德林妳最近『擠』得太少，梅德琳就大驚小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梅得意地說：因為大家不是都放在小冰箱裡頭？一袋袋地排排站，每袋250CC，扳扳手指頭，想不一目了然也難。」

        「然後瑪莉就加進來了。她說：唉呦妳這樣子奶不夠吃怎麼辦，要不要問一問溫蒂可不可以借妳一點，她可是很『澎湃』的……薇薇安也參一腳：妳們要看體質適不適合，不可以亂塞給小孩喝……對了，一次別借太多，冰了很久再加熱的『回鍋奶』小孩不愛喝。梅德琳回嘴：小姐，人家溫蒂在休假，妳要我一個女生去問人家老公：『喂，你太太的奶夠不夠？能不能借我？』這成什麼體統？喬瑟芬最後建議跟黃金存摺一樣也搞個『母乳存摺』、『母乳銀行』之類的東西……最高潮的地方是不知道是誰講了一句『太多沒關係，反正就放冰箱裡，自然就會有『偷奶賊』拿去泡咖啡……』講完她們就笑成一堆。」

        「我聽著這段活靈活現，完全顛覆OL淑女形象的對話，除了苦笑，心裡還想：可憐的梅德琳，只不過因為冰著的母奶少了幾袋，就被迫成為討論的焦點，平白多了這麼多婆婆。量多的嫌她太少，量少的嫌她太多。比到最後，大家都忘了，其實只有受哺育的孩子可以裁判：我媽媽的奶夠還是不夠，不是嗎？」

        「然後我想到了小時候學游泳的往事。小時後的東西很容易成唯一生的嗜好─當然惡習也是。我從八歲開始學游泳，一開始是因為氣喘的關係，被媽媽逼去的。後來熟悉這種運動以後，竟然喜歡上了它，有一度我還想靠著當職業運動員為生，挑戰成為第一個游進奧運前三名的亞洲人哩！我不是說練習不辛苦，事實上就一個小孩來說，一次上課游個五百公尺是相當大的負擔。圓山飯店的教練又是出名的鐵血─沒游完不准上來，游慢一點就用擴音器罵你懶蟲的人。」

「可是到了最後，我真的享受這種漂浮在水裡，全身都被水包圍的感覺，特別是在水裡的時候，那十幾分鐘，不太清楚別人進度快慢的時間。我那時覺得：真簡單，只對這前後二公尺的距離負責就好。不用想昨天的數學能不能一百，搗蛋會不會被罰，隔壁王美美的鋼琴進度是不是超前，李大同的英文學會了be動詞沒有。那十幾分鐘，時間就凝定在那兒，像是掉進……果凍，或是小時候常吃的洋菜凍的感覺─這種『陷』在或者專注在某件事情中，不需要擔憂其他東西，只要划動手腳的感覺真好！」

她啜了一口Latte，嘆口氣說：「人家說女人是水做的，我倒情願做個以前那樣水裡的女孩，只要能再回到這個反璞歸真的簡單世界，像回到出生前的那個充盈著羊水的小宇宙，母體的心跳脈搏就是日月星辰，臍帶送來的就是瓊漿玉液。我只要等著那個命定的時刻來臨。不過眼睛睜開的那一刻我們便脫離了渾沌的失樂園了。」

        塞其兌，閉其門，和其光，同其塵，她想，所以老子說「為道日損」：等到我們都忘了學到看到聽到感覺到的一切，像嬰兒那般的見素抱樸，這便是「得道」的境界了。所以照這老先生的說法……出生以後的最大成就，便是抹去一切成就，回到出生以前的狀態，這對我們汲汲營營的現代生活不是一大反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