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她用雙手捧著剛滿月的我,在溫水中替我洗澡,那時她四十九歲。一位做了奶奶的婦人,面帶微笑,年齡,似乎已經不是他內心的秘密。我躺在床上,被天花板的的燈照得視線迷茫,奶奶的臉,常常出現在我眼前,形成黑影──圓臉、捲髮。
一歲的我,她五十歲。我喜歡在奶奶的愛撫下,漸漸沉睡。她唱著:「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奶奶是鄉下的孩子,她偶爾提起她小時候的純樸生活,以及小時候就擔下家務的辛苦。她希望我平安長大,從她用溫柔的手掌,在我的胸前輕拍可以感受得到。這節拍巧妙的跟隨著我的心跳,引領我走入夢鄉。
上幼稚園的我,喜歡在奶奶的房間跑跳。奶奶喜歡茉莉香,每當她盛裝打扮,最後一個動作,就是從她的木製衣櫃上,拿起茉莉香水,往身上噴個兩下,再放回原位。那衣櫃比我高很多,我無法仔細得觀察清楚。好奇心總是驅使者我在衣櫃下跳阿跳的,奶奶就在這時把我抱出房間,而我又再次聞到茉莉香──是我熟悉、辨認她的訊息。
「時間過得真快……」這時常是奶奶追憶往事的開場白。沒錯,真得過得好快,此時的她,身形豐腴了許多。她喜歡叫爸爸,在週末的時候,帶著我和她,四處走走。可惜得是,她不喜歡照相,尤其是到了這個年紀。
傍晚的公園真得好美,忙完家事的奶奶,會在準備晚餐前,帶我到公園騎腳踏車。我喜歡沿著水池繞圈子,奶奶就坐在旁邊的涼椅上。晚霞橘紅色的光線,照在奶奶的臉、身體,和周圍的景色,形成和諧的畫面:鞦韆在後面盪過來,又盪回去,滑梯上的小朋友瞬間滑下,和嬉戲的小孩。視線放前,是奶奶和藹的笑容,好像時空都凝結了,成為一張泛黃的照片。「不要騎太遠喔!」奶奶的這句話,突然讓時間轉動,她的臉多了幾分滄桑、幾分皺紋、幾分泛黃。一陣涼風吹來,她頻頻咳嗽,順手從皮製的包包中,拿出那條花手帕掩嘴,我始終記得包包和手帕的格格不入,也讓我領悟到:奶奶已經沒早年的活力。她身穿樸素的連身洋裝,說起來不甚好看,但她早已不注重這些了。她起身走向我,說著:「天涼了,我們回家吧!」
上了小學的我,搬回去和爸爸媽媽一起住。而奶奶和表哥、表姊們住在一起,我們兩家只隔了一條街,我週末會有一天的時間,走路到奶奶家探望。我拉長身軀,好不容易才按到電鈴。那是一棟老舊的公寓,每次幫我開門的,不是我表哥就是表姐。牆上的油漆有些斑駁,客廳的搖椅上,坐著的正是我奶奶。「小昱安……」那粗操的聲音,從搖椅的另一方傳來。看著她憔悴的臉龐,我只知道:奶奶的咳嗽又更嚴重了。一些日子不見,她的頭髮白了一半,皺紋又多了一些,但那笑容還是不變,我很高興,我還能在看到這始終這麼溫暖的笑容。
小學五年級,我轉到一所鄉下的小學,才剛開學沒多久,就得知奶奶住院的消息。我和爸媽趕到林口的長庚醫院,那場景,我記的好清楚:藍色的帷幕,在床頭燈的照射下,顯的明亮,金屬的鐵架,不是很舒適的床。上頭躺著的,正是我奶奶。罩著氧氣罩,全身攤軟的躺著。我走近她的身旁坐下,我看著她的手,我很久沒有看著奶奶的手,應當說我也不曾這麼仔細看過。這雙手曾經撫慰過她愛的人;曾經為她愛的人,做了不求回報的事。我握著泛黃、長斑的手,希望奶奶能感受的到:她最愛的人就在她的身邊,給他溫暖、希望。
好不容易出院的奶奶,都是表哥、表姊在照顧。我一如往常,在週末去探望。奶奶有抽菸的壞習慣,她原本戒掉了,是在生病之後,才又抽起菸。我在她身邊提醒她:「奶奶,身體不好,不要抽菸。」「答應我,回家不要跟爸爸說。」奶奶噓聲提醒我。我都是默不吭聲,看著奶奶的周圍,瀰漫著白色的煙霧。以往的茉莉香味,早已被淡忘,而我真的懷念那股清香。
小學六年級了,我滿心期待畢業典禮的到來。而這段期間,奶奶不停的住院,到最後爸爸不得以,向公司請了長假,到醫院照顧奶奶。我能看到她的機會更少了,我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才有機會和媽媽坐車到台北的林口長庚醫院。因為奶奶糖尿病、心臟病、肺炎多病纏身,使她沒有了以往的面貌,我不期望她給我笑容,因為似乎連微笑,對奶奶來說,都非常吃力。「小昱安,有沒有想奶奶?」我每次都用「嗯」來回應,老實說,我不喜歡奶奶這樣問我,因為我和奶奶的對話,只剩下簡單的問候,就像這句話。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和媽媽在前往醫院探望的途中,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告訴你我都不願面對的事實:奶奶病逝了。電話的另一頭,是爸爸哽咽的聲音。奶奶在病發後,在急救之後宣告不治,我沒看到奶奶最後一面,但我不敢想像奶奶痛苦的模樣,我也不願意看到。
雖然趕上了小學的畢業典禮,但我的哀傷不是同學之間的離別,而是奶奶的離去。喪禮的過程,是一片低迷。這件事來的太突然,我還不相信死去的是我的奶奶,直到她化為骨灰,我才知道,她已經走了,留下六十一年的回憶。
我只記得,我哭了好久。希望我永遠記得:那抹微笑、那股茉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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