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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瓣的一株蓮]---訪余光中教授
2008/10/05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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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今年農曆九月九日適逢余光中教授八十大壽,學術單位及詩壇均有其慶祝活動。《乾坤詩刊》也為此於二月時,由紫鵑南下高雄採訪余光中教授。   編者案

紫:余教授您好!最早接觸您的詩是在國中時代,那是一本很小的64開本《蓮的聯想》,後來不知道借給誰,從此沒再回頭。直到時報重新出版的32開本,及去年九歌更改封面之後的這一版才又重新看見。這本詩集中,我 最喜歡的那首〈迴旋曲〉,是因為能哼唱的關係。然而您將它寫得十分用力,幾乎用盡了男性的基調奮力划行。能否談談當時寫這首詩的氛圍如何?我最喜歡最後那句「我已忘記/自己是水鬼,忘記你/是一朵水神,這只是秋/蓮已凋盡」。那時候為什麼您會想像自己是一個水鬼呢? 

余:《蓮的聯想》出版在1964年,再版很多次,也換過許多出版社。去年九歌又重新出版。〈迴旋曲〉譜曲的是楊弦,唱最多的歌手為殷正洋。十年前我70歲生日慶生會的時候,就請殷正洋從台北到高雄來唱〈迴旋曲〉。他也曾專程和我前往大陸演唱〈迴旋曲〉,這張唱片最早是在1976年出版。
你最喜歡〈迴旋曲〉,其實另外有一首比它更有名一點,那就是〈等你,在雨中〉。這首詩大陸教科書上也有選讀。不過楊弦將〈迴旋曲〉譜曲譜得很空靈,聽的人餘波蕩漾、迴旋不盡,完全以氣氛取勝。 
《蓮的聯想》裏面的詩大致在1962年暑假寫的。那時我人在台北,在詩創作的道路發生很大的變化,因為我和許多現代詩的朋友看法不一樣。我覺得現代詩應該繼承古典詩,因此這詩集有不少中國歷史典故,也有不少古典詩的背景,雖然不是很厚的一本詩集,但風格一致。
《蓮的聯想》可以說完全是我心裡的一種感覺。蓮是水仙,一份憧憬,表面上大家認為這是愛情,但也可能只是心中的一份想像或理念,因為那是幾乎達不到的境地。就像一個藝術家想要創造一個完美的境地,但是無法達成,因為人終究不可能勝天,所以我把自己比喻為水鬼。我們那一代青年,很多人都讀過德國小說家施篤姆寫的一篇充滿詩意的小說《茵夢湖》。《茵夢湖》裡的內容,一下子就能讓讀者投入這個氣氛之中,《蓮的聯想》其實也是建構在這基礎上面。
不過後來也有人認為《蓮的聯想》是新古典主義。說現代詩從那時起到我這兒,已慢慢轉向了古典。《蓮的聯想》不是舊體詩,因為裡面有西洋詩的成份,也有現代詩的感覺。另外也有一批喜歡古典詩的人以為《蓮的聯想》是把古典詩的精神,融入在現代詩之中,因為有晚唐及南宋的婉約。
新版《蓮的聯想》後面有一篇很長的評析,那是一位比我更早的前輩,身兼書法家、藝評家、雕塑家的旅法傑出學者,熊秉明先生。他歸納出《蓮的聯想》是三聯句,它比日本俳句長,是解開《蓮的聯想》的一把鑰匙。例如〈觀音山〉那首詩「你在眼中/你在夢中/……」,第二句重覆第一句的句法,可是第三句不再是重覆,它稍為變調,「……/你是縹緲的觀音,在空中。」如果只是「你在眼中/你在夢中/你在空中」那很單調。先整齊,然後變化,這是技巧。
於是熊秉明以為這跟宋詞有些接近,是這本書的一項貢獻。

紫:為什麼《蓮的聯想》這本小詩集能一版再版的重新出書?您認為一本暢銷書籍,應該具有什麼魅力?

余:《蓮的聯想》不能算什麼暢銷書,不過在現代詩裡,它算是暢銷的。最早在文星書店出版,封面很樸素。後來經過時報、大林等加起來,可能也有50~60版之多,但是歷經滄桑。
我想一本書能讓大家都願意閱讀,那就是雅俗共賞。如果只有「雅」的人在欣賞,那就是「知音」。如果有一大堆人欣賞,那就是「粉絲」了!所謂「暢銷書」就是有粉絲。我寫過一篇文章就叫做〈粉絲與知音〉,就是講這件事情。

紫:《蓮的聯想》這本詩集中,您說您的蓮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體的「三棲性」它、她、祂。在〈幻〉、〈遺〉、〈永遠,我等〉等詩作裡,屢次都見您在詩中呼喊甄甄。這個甄甄是您對蓮「三棲性」的暱稱嗎?例如〈遺〉這首詩,它為什麼化成觀音山而變成您的神?我讀起來感覺有點褻瀆神明的味道。我想知道,為什麼您認定觀音一定是女性?

余:古人周敦頤《愛蓮說》裡提到蓮是君子的象徵。蓮是一種美,「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是心中供奉的理想與形象。在佛教中蓮座、蓮華世界等跟神性有關係;在古典詩中,蓮跟美人也有關係;把蓮當花,就是它;把蓮當做美人,就是女性的她;把蓮當做神明的象徵就是神的祂。所以說從物到人到神,一種形象就有三層觀照,所以我就將這「三棲性」打通。
至於理念呢?是因為古典詩的影響。這甄甄是來自《洛神賦》的甄后,她是一個大美人,曹植可望而不可即,不能得到她,心有遺憾,所以寫下《洛神賦》,這是曹植的上選之作。所以《蓮的聯想》每一首詩跟〈迴旋曲〉都有一點像,是掙扎也是距離。這種得不到的距離,也是美感和崇拜的距離。如果在現實中得到了,也不怎麼稀罕。?弦曾說過:「沒有愛情的詩人,會在詩中寫出一個新娘來。」其實他的原意也是補償現實的不足。
從小我對觀世音菩薩就非常崇拜,前後我大概寫過六首有關於觀音的詩。最近我寫了一首很長的詩叫〈千手觀音〉,登在人間福報。也許台北淡水對岸有個觀音山的關係,每次我搭飛機從高雄到台北時,在轉彎處,我看著觀音山,我轉,觀音山也跟著轉。我心想家裡也供奉一尊觀音雕塑,祂是站立的,觀音山則是尊臥佛,因此就在聯想下,我曾想把家裡的觀音也放倒,但又想這實在褻瀆神明。後來我又想,不管是站著或臥著,我都要向您祈禱,您說有千手千眼為什麼不伸出一隻手,不投遞一瞥眼神來救我們呢?因為台灣這個寶島,應該還有救。而我供奉的這尊觀音,台北市文化局還做成小海報,前一陣子在人間福報四大頁的專訪中也曾出現過。
告訴你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早年我讀廈門大學,校門旁邊有一座很古老的南普陀寺,裡面供奉一尊觀音稱南普陀觀音。真正的普陀觀音是在浙江舟山。我在廈門大學讀書常去南菩陀寺,不久之前居然有一個通靈的人,說我跟觀音最投緣,尤其是普陀觀音。我聽後,嚇了一跳,沒有人知道我跟觀音的個人關係啊!我心想,這就對了!他就這樣脫口說出來,實在讓我嘖嘖稱奇。
最近這一年來我才開始誦經。我們家真正的佛教徒是二女兒幼珊,她在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書,是我同事,而我內人也喜歡佛教,所以也是佛教徒。至於為什麼觀音一定是女性?那是後來的發展,我從俗而已。況且把祂想成女性,詩也比較好寫,所以我一開始寫詩並不是從大小乘佛教而來,而是一般的民俗信仰罷了!(隨後,余教授領紫到他的書房參觀,看他供奉的觀音及那張台北市文化局所印〈觀音山〉一詩的海報。)

紫:先前在訪問前輩詩人向明先生時,我曾問及隱喻問題。他以您的詩為例,舉出您的詩有許多是明明白白的比喻,一樣是好詩,誰說詩一定要隱喻呢?余教授對此答案,有什麼不同想法?以及在不斷的比喻之中,您看到了什麼?這是您一直從事教學工作所帶來的一種慣性嗎?用比喻方式,引導學生了解問題癥結在哪裡?

余:詩經裡有三種方式:賦、比、興。比喻不但可以為詩,還是教學的一種方式。比喻有兩種,直接說明白叫「明喻」,轉一個彎叫「隱喻」。譬如:「江中大浪高如山」這是明喻。A像B,C像D。用上中國字「好像」、「似」、「若」等,這是明喻,說得比較明白。我用的比喻裡,其實明喻跟隱喻都有。一般而言隱喻曲折、含蓄一點。譬如李白的詩:「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月亮降下來好像天上開了一面鏡子,他沒直接說月亮像鏡子,水平線上有雲堆積起來像海市蜃樓,其實這整首詩只不過把「似乎」、「彷彿」、「等」字眼拿掉而已!
希臘文學的開山鼻祖亞理士多德,他是哲學大師,也是文學批評大師。他說:「鑑別天才的方法就是看他會不會用比喻。」這就可以證明,很淺的比喻與很高妙的比喻差別很大。
我在演講時最喜歡用林語堂的一句名言:「演講越短越好,最好是像迷你裙一樣。」演講跟迷你裙本來毫無關係,但兩者之間有個共通點,那就是以短取勝。真正好的比喻是你想不到有任何關係時,它搭上了關係。
比喻往往考驗一個詩人,當然小說家、散文家也免不了要比喻。古詩「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我對你的思念如滿月,一天比一天暗淡消瘦下去。又有人比喻政治搖擺不定,就像初一跟十五的月亮,各有各的樣,這也是一絕。

紫:《與永恆拔河》一書中,當讀到〈沙田秋望〉、〈秋興〉、〈紅葉〉、〈郵票〉,彷彿親臨了香港沙田您曾居住多年的地方,讓人非常嚮往。您曾說過「大陸是母親,台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不僅如此,您也旅居過美國等地,跑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國家,最喜歡哪裡?最想念哪裡?為什麼?

余:我在香港沙田,前後有十一年。那時候,我寫了許多香港風物的詩作。一般人都說我寫大陸寫最多,其實寫台灣及美國也非常之多。我曾說過那四句話,實際上還漏了一個美國,我曾笑稱它是棄婦。早年美國對我影響很大,但後來我見異思遷,就不太想美國。(紫笑)
這麼多國家很難說我喜歡哪裡,因為我去過三十幾個國家,而每個國家都有特點。至少四個地方我喜歡,大陸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台灣是事業,開發,責任所在的地方;感到愉快是在香港。但除了這三個好地方之外,居然還有一個歐洲。歐洲想像的比較多,研討會、旅遊前後加起來不過六、七個月。真正住得最久還是大陸、台灣、香港。台北住二十年,高雄也住了二十幾年。小時候住在江南一帶。後來兩岸交流,我也補充了以往的不足,去了幾趟華北。
說得具體一點,我喜歡哪個地方,在詩裡看得出來。像寫鄉土是對大陸的感情,寫台灣很多也出現高雄、台北、東岸等地。我也曾寫墾丁國家公園,幫海生館寫了四首詩印在牆上。而香港雖然是一個大都市 ,但它還是擁有廣闊的田園背景,湖、港灣、荒山都有,畢竟總面積加起來也有台北縣這麼大。新界、香港中文大學那一帶也很美,常讓我深深懷念在香港的日子。

紫:《青銅一夢中》書中有篇文章〈天方飛毯原來是地圖〉,得知您收藏地圖的嗜好。地圖就像您走向全世界的版圖,手指一伸,那個範圍就成為您下一站征服的地方。不過我也在您詩集中,常見到有關郵票的詩作,例如《白玉苦瓜》最有名的一首〈鄉愁〉,及《茱萸的孩子---余光中傳》中得知您除了在國外時,寫的家書之外,均忙碌於教學、寫作、演講等,並沒有多餘的時間給朋友寫信,只能默默的遙祝朋友一切順利、平安。請問您對通訊發達的現在,大家都用e-mail、手機簡訊替代手寫信,這種溝通、聯絡模式有什麼看法?您收藏郵票嗎?您眷戀郵票就如同對家鄉及母親的眷戀嗎?

余:我收藏地圖是因為對旅遊的嚮往。旅遊本身是感性的,把它知性化,縮小成一張地圖,那種境界與趣味反倒變成知性的。因為你用抽象的符號,那麼小的空間,就能代表這麼大的空間,這是一種很高妙的享受與藝術。郵票我倒沒有收集,反過來我除了收集地圖之外,還收集鈔票。因為我時常出國,所以我第二個收藏鈔票。鈔票裡面有很多文化,並不是僅僅用外幣去血拼那麼簡單。我有一篇文章就叫〈鈔票與文化〉。(隨即,余教授將他收藏的鈔票,拿出來與紫分享。)

紫:為什麼鈔票保持得這麼乾淨?

余:乾淨不乾淨都有生命,舊鈔新鈔都有它的歷史。
說來也很有趣,我沒上網,所以很多人跟我聯絡不太方便,都用打電話方式。我也沒用手機,我太太用手機也很少打。(余靦腆笑笑)

紫:現在沒有手機已經很少見了!(紫笑)

余:我跟世界接觸最多就是電話和傳真。遠從北京,近從香港,邀我做什麼事情都用傳真聯絡,傳真也能解決一些問題。不過很諷刺的是,台灣大哥大去年還找我跟張大春及張曉風去做評審,挑出20名最好的簡訊。(紫笑,余繼續說)但話又說回來,方便是對文明的貢獻,不方便有時是對文化的貢獻。因為以前不方便,所以要靠寄信、郵票的魚雁往返或一封家書抵萬金等來維繫感情,難能可貴、得之不易。譬如白居易寫給朋友《問劉十九》「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如果現在打手機,一下子接通了,白居易就不會留下這首詩。(紫又笑,余持續說)當然我不是為自己這方面的落伍而辯護,因為我沒有手機也不上網,已經忙得不得了,再加上這兩樣東西,我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何況用太多手機還不知道有什麼後果,因為有電磁波,對人體影響如何是個未知數。

紫:在文學界及學術界,余教授享有頗高的地位,從〈日不落家〉這篇文章裡,知道您在家中,卻是一個典型傳統的中國男人。但是在您四個女兒眼裡,是一個不太能說貼心話的父親,常常需要透過尊夫人傳話。對此,您最想告訴她們什麼話?還有默默攜手支持您走過五十年歲月的尊夫人,您最想對她說什麼?

余:我一生讀的是西洋文學,不過在家庭裡也免不了比較儒家一些。我想我不是不能跟女兒說貼心話,只不過她們都是女孩子,跟母親顯得更為接近,聊得更多,有些事也比較好說話。還有一點她們年齡都很接近,大女兒與四女兒不過相差七歲,中間有兩個姐妹,從小就玩在一起,所以黏父母的機率不像獨女來得這麼多,也許彼此之間還有很多秘密,我們夫妻都不知道也說不定。關於這個,我也曾自嘲似的在一篇〈我的四個假想敵〉裡提到。
孩子小的時候,完全屬於父母。我抱著她們,牽著她們,帶她們出去玩,那時幾乎沒有任何隔閡。隔閡是她們女性意識開始之後。孩童時代其實都跟老爸玩在一起,我是她們的玩伴,而且往往我的觀念與品味走在她們前面,像她們喜歡梵谷跟披頭四,是我帶領她們的。在廈門街的時候,我也常常帶她們去看武俠片。雖然我這麼喜歡中國古典文學,但也沒強迫她們一定要讀古典詩,不像林海音是完全放任子女,而我是半管半不管。
我最想對四個女兒說什麼話呢?我最想說老爸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她們小時候,因為全家人都在一起。看孩子小的時候等於是父母的第二個青春,從她們身上可以感受到人生的樂趣。現在在孫子們身上,又看到自己子女小時候的樣子,這是一種甜蜜又哀愁的輪迴。
我寫過孫子、孫女三首很長的詩,都不是即興創作,寫家人之作也寫很多,尤其是寫母親,妻子、女兒,不但是詩,散文也有。在這裡你可以說我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男人,也可說非典型的中國男人。因為典型中國男人不太寫妻子,杜甫、李白都沒著意寫過妻子,所以我不是一個很傳統的中國男人。
至於自己的牽手,要對她說什麼呢?(余看看我,又看剛從房間裡出來的余師母)我以前曾錯怪觀音,我那麼崇拜她,向她祈禱,說什麼有求必應,好像從來也沒回應過我。直到了晚年,我生病的時候,妻子做了一碗熱騰騰的藕粉湯,端來給我,才恍然大悟,這不正是觀音菩薩在回應我嗎?數十年來,她不但是我的賢內助也是我的賢外助。我家的對外交際,往往也是她在主導。我的朋友,我的學生,到後來都變成她的朋友,她很能夠跟別人交往。像我翻譯《梵谷傳》,三十多萬字從頭到尾都是她抄的。那時也沒電腦,她抄好,我送到報館去發表,連載十個月。現在有些書也都是她幫我校對。不過她也有自己的興趣,她在高雄市立美術館做導覽十二年,有不同的藝術品來展出,她都要相應地做研究,以便對觀眾有更生動與真切地解說。所以我們家裡藝術氣氛很濃厚,老大珊珊讀藝術史,老么季珊在巴黎學設計,畫家朋友也不少,其中詩人畫家就有楚戈、羅青、席慕蓉,而梵谷就像是我們家人那般親密。

紫:請問余教授認為詩、散文、散文詩如何界定?標準是什麼?

余:這題目可以寫成一本書了!中國古典文學對詩的看法跟西洋文學對詩的看法很不一樣,我為這個問題寫過一篇長文,叫做〈繆思的左右手---論詩與散文〉。詩、散文、散文詩形式上不是這麼好分,中國傳統最簡單的一句話「有韻為詩,無韻為文」,那當然機械化些。有些詩無韻,但有詩的精神,有些詩押了韻,可是比散文還沒有趣味,這不能一概而論。
西洋文學裡,亞理士多德講詩的部份,不完全是中國的抒情詩,還包括史詩,甚至包括悲劇,因為那是用詩體寫成。大家都知道莎士比亞是大詩人,但他詩寫得不多,他用「無韻體」的詩體寫詩劇,因此莎士比亞的戲劇與詩不能分開。西方文學從古代起,對詩、史詩、敘事詩、戲劇常合而觀之。
中國詩從《詩經》、《楚辭》以來,一直強調抒情詩,中國敘事詩不怎麼發達,史詩幾乎絕無僅有。所以中西看法不同,但大致說來,詩是濃縮、精煉、個性化的,散文比較舖張,像作家對讀者在講話。舉個例子:蘇東坡寫《赤壁賦》很有詩意。「賦」本來就是介於詩跟文之間的曖昧文體,勉強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的散文詩。散文多少要跟現實交代一下,不像詩一出來就可以天馬行空。像《赤壁賦》一開始就某年、某月跟某某去赤壁之下遊江。這比較寫實,開頭就將時間、空間、人物都交待清楚。可是蘇東坡寫《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又天馬行空,一下子就投入美學的想像,這就有很大的差別。
散文詩這名詞是從西方來的,我不寫散文詩,覺得要就是散文,要嘛就是詩。當然有人說我的散文像詩,那是另一種說法。很多人自命寫散文詩,其實有一點不上不下,因為往往過分抒情,幾乎沒有知性,過份濫情,會顯得空洞。所以我建議一般年輕作家就是寫詩或是寫散文,不要一開始就寫什麼散文詩,因為弄到最後,兩者都不是。老實說我認為魯迅的所謂散文詩寫得並不好,我根本不喜歡。我喜歡他的例如:「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多好。那時候寫舊詩有郭沫若、郁達夫。魯迅散文也寫得好,但散文詩就不行。那時有散文詩,是因為泰戈爾的詩作在中國大為風行之故。泰戈爾有他的獨到之處和智慧,你沒有他的智慧,光是大白話寫來寫去,自命是詩,就會變得很單薄、濫情。

紫:余教授也是一位翻譯詩人,請問一個好的譯詩人應該具備哪幾種才能?

余:做詩人需要的才能是創造,可是做翻譯家需要的不是創造,而是適應。我教翻譯多年,常跟學生說,你要用A的文字來適應B的文字,英翻中,中翻英,都需要對原文的瞭解,和對譯文的掌握。英文跟中文配合得好,即不辜負原文,也不虧待譯文,就像政治跟婚姻常需要各讓一步,那樣才能創造雙贏的局面。
不過一位好的譯詩人,要有創造的才能,也要有適應的才能。話又說回來,要精通原文也不是那麼簡單,不單只是文字,對於文字所依賴的文化,也要有相當的掌握。有一句話「唯詩人才能譯詩」,我覺得也不盡然。你是詩人並不就能譯詩,外文程度要夠才有可能。翻譯的人是介於作家與學者之間一個很重要的位置,翻譯家要有行家的才華,翻譯才可以成為一種創作。但翻譯不等於創作,所以一個譯詩人,最好是一位潛在的作家兼學者。第一掌握一種語言,第二要掌握文化,第三要有一枝妙筆。

紫:《在冷戰的年代》有一首詩〈天使病的患者〉,讀起來好像是在寫不會說話的芭比娃娃。請教余教授這其中真實的故事內容是什麼?還有〈超現實主義者〉這首詩難得出現的粗話,它的原形是什麼?

余:你有注意到這兩首詩啊?你看得很仔細。(余笑)我寫〈天使病的患者〉這首詩時,世界上還沒有芭比娃娃。那詩是寫一位當時流行的小說家瓊瑤,她寫的小說都像在製造一個夢幻世界。好萊塢是造夢工廠,其實瓊瑤也是這樣。我說一塊錢六個夢,因為她有一本書就叫《六個夢》。但我跟她的丈夫平鑫濤是老朋友,所以用比較隱諱的方式來寫。
〈超現實主義者〉是寫現代詩的某些同伴,大家並駕齊驅去追現代主義,卻又看法不一,有感而發寫出來的。我用中國古書裡,東方朔滑稽的方式講反話,因為那時他們詩裡充滿粗話,所以我就在這首詩裡也講幾句粗話。我的想法是,你寫超現實主義,寫到後來沒有寫東方,也沒有寫中國,那感覺不真實。因為我覺得追求現代,也不必犧牲古典,所以我才回頭寫《蓮的聯想》。但是當時那些朋友很受西方超現實主義影響,不顧東方的現實。不過,有些也是可以了解的,就像洛夫寫的《石室之死亡》,因為他是國軍,批評戰爭,不滿現狀,也不能直接說出來,只好用隱晦的比喻來寫。最早時,洛夫說這兩者不能相提並論,但他後來還是慢慢回到是東方來。所以我說這是「打打」(達達)主義,好像是在開機關槍一樣。卡夫卡吐掉的口香糖,你們拿來嚼了又嚼,不是拾古人牙慧,是拾洋人牙慧。(紫大笑)卡夫卡的口香糖已經長滿螞蟻了,上面的牙磨下面的牙,沒什麼意義。(余跟紫大笑)我這類粗話詩作,想一想,好像也有一打。

紫:您是詩壇的萬花筒,作品十分多樣,就像擁有許多文學情人一樣。很早之前,曾聽人說您散文的成就比詩作來得要大,您對此外界傳聞有什麼看法?

余:我不認為我的散文比詩成就大,只能說兩者是平衡的。詩我寫得很早,過了七八年之後,才開始寫散文。不過我寫散文一開始就很成熟,寫詩卻是摸索十年之後才慢慢成熟。詩的生命比較長,但是長大比較慢,散文生命短一點,但一生下來就很成熟。

紫:有人說先寫詩,再來寫散文,散文比較容易進入狀況,寫起來容易些,您看法如何?

余:那倒也不一定,因為你會把散文寫得像詩。不過我、楊牧都曾以詩為文,這也是有的。古人往往也會這樣,像歐陽修寫《秋聲賦》、杜牧寫《阿房宮賦》,《古文觀止》裡,你看這些美文,都是詩人寫的散文最好。這在中國已經是傳統,在西方反而覺得大驚小怪。可是散文世界畢竟是比較現實的世界,散文家是對讀者講話,詩人是自說自話(紫跟余笑),所以詩比較難懂。因此能欣賞散文的人是多於欣賞詩的。我有些朋友只欣賞我的散文,卻不懂我的詩。當然相反的,兩種朋友也都有。我自己打一個譬喻,詩與散文是我的兩隻眼睛,必須並用才能看出一個立體的世界來。因為有些東西我在詩裡是寫不出來的,像〈開你的大頭會〉這篇散文,這種滑稽是詩體寫不出來的。

紫:人的一生,從出生起,就開始往前回溯。就像白蓮,隨著陽光變化,一瓣瓣豐腴,又一瓣瓣凋落。回首創作數十年,詩、散文、小說、評論、翻譯作品等等,您最鍾愛的是哪一項創作?哪一項創作是自己感覺最欠缺的部分?最欠缺什麼?

余:小說我沒有創作。有三兩篇散文接近小說,但小說家都不承認,那就算了!不過我翻譯過小說跟戲劇。我主要是從詩出發的,然後再寫散文。所以我的序言裡面講了一些賴皮的話,「我的詩不完全在詩裡,有一部分在散文裡。我的散文也不完全在散文裡,有一部分在我的評論裡。我的評論也不完全在評論裡,因為有些在我的翻譯裡。」因為我常在譯書的序中做許多研究,所以序言也等於我的評論了!因此我自嘲是「文體亂倫」,亂、亂、亂。(余、紫大笑)我最深刻以赴的是詩,因為散文對我而言比較容易,詩比較難。我立意要寫一篇散文,一定寫得出來,可是立意要寫一首詩,最後未必寫得出來。我有些沒有寫好的詩稿,擺在抽屜裡,但沒有一篇散文是寫不下去的。
我想我欠缺的部分就是沒有發展戲劇跟小說的創作。不過,這也是不需要的。因為歌德說過,「一個人要有成就,必須先限制自己。」如果你毫無限制的追求,著手的地方太多,結果樣樣都不精通。還有,本來我希望可以學會更多語言,可是沒有時間去學習,如果我懂得更多語言,可能花樣會更多。

紫:我常覺得生與死極端對立,還有內心面對不同環境時,自我的衝突與調適,也非常困難。在《敲打樂》一書中,〈當我死時〉這首詩我非常喜愛。請問即將過八十大壽的余教授您如何看待生死?如何調適已年老的事實?在最後生涯中,您希望留下什麼樣的歷史在廣大的讀者心中?

余:你問到終極的問題了!包括宗教家、哲學家、還有星雲法師,都認為「死」是生命的一部分。一個人要懂得如何生,才會懂得如何死,對生命價值有什麼看法,對死亡才有什麼樣的看法。這看起來好像很玄虛,不過應該是這樣。我以前寫詩,雖然不是宗教家,那時候也沒有特別信教,但我在詩裡面常寫到生死的問題。早年我有一首詩提到「最要緊的不是留下什麼給墳墓,而是留下什麼給歷史。」這就當做我回答你的問題。
所謂死亡,大家都用二分法,肉體上的告解。但是你如果是立言的人,你在死亡以前,靈魂已移民到別處去了,所以你用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中國人說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是做道德家或宗教家,「立功」就是做政治家或改革家,「立言」就是作家、音樂家、或藝術家等。我覺得我所想的是「立言」。如果我的講幾句話,後代能夠記住,那就很了不起了!〈當我死時〉這首詩倒不是立言,而是落葉歸根的那種感覺。當時因為在海外,想念自己出生家鄉寫出來的詩。
如何看待生死,哲學家、宗教家都講了很多,我最想說人生只有一次,除非你很相信輪迴,那麼要好好對待生命。對一個作家來說,江郎才盡是對生命不再敏感,所以就寫不出創作來。江郎才盡另一個現象是,對於語言也不敏感。所以一個作家對生命敏感,對母語敏感,是應有的責任。
其實我們現在看這世界,好像是在看莫內的畫一樣;看到一個女子長髮飄逸,就覺得看到曹雪芹寫的林黛玉一樣;看一個人自我陶醉,我們說這是阿Q精神。那不都是畫家、小說家在教我們看世界嗎?所以藝術家、宗教家常在無形之中教導我們生活。
如何調適已年老的事實?佛家本來就講生、老、病、死。但臨老了,老實說真的不容易調適。很多人在理性上想清楚了,但感情上還是放不下。可是我這麼想,將來我生命告終去什麼地方呢?大不了是李白、杜甫、曹雪芹也去的地方。他們都能去,我不能去嗎?說不定我還會遇見他們呢!這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看法,不過話又說回來,萬一遇見的是希特勒或毛澤東那該怎麼辦呢?(余跟紫大笑)。
以前梁實秋教授的夫人梁師母去世,我寫信安慰梁實秋教授,您不要想太多、別太悲傷,你把她想成現在去的地方,就是您的老友徐志摩、胡適等去的地方。可是我後來又想,他搞不好碰到的是魯迅……(余跟紫大笑)

紫:《在冷戰的年代》、《敲打樂》這些書裡,其中《白玉苦瓜》〈斷奶〉這一首詩最後幾句:「才發現我同樣歸屬這島嶼/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及《茱萸的孩子---余光中傳》等作品與有關您的新聞中,知道您關心時事。我有個朋友說,教育部長一定要找大學的校長來主持,因為最能夠了解教學的實際情況及培育人才。余教授您的看法如何?您覺得一個好的教育部長應該具備什麼條件?對現在台灣的教育問題有什麼期許?怎樣才能應付「教育斷奶」的危機?

余:我的作品裡,寫到社會現實的至少有100首左右。我近幾年的詩,有寫到阿扁、許信良,也有寫到外國的政治人物,甘地、戈巴契夫,還有達賴喇嘛。大陸對這些詩很感冒,天津百花文藝出我全集一共十本書,他們就把這類的詩都刪掉,結果只出了九本。
至於教育部長是不是要用大學校長?我認為大學校長是很恰當的人選,因為教育部還有中教司、技職司,有各種人才、專家來輔佐他。大學畢竟是金字塔的上端,一個教育部長還是要關心中學、小學,這些階層的教育問題,都由教育部長管轄。
近年來教育部長科學家很多,不過當中有郭為藩是學教育的,劉炯朗是科學家也是個作家,曾志朗本身就喜歡文學。曾志朗當教育部長時,一回在高雄頒文學獎給我,告訴我,當年去美國留學時,行李箱裡擺的幾本書中,有一本就是《蓮的聯想》。
現在我們重視科學,其實一個社會病態百出的時候,人文就非常重要了!我們要注意人文。像過年時,一把火燒掉雲門舞集,才想到對不起林懷民,才想幫助這些表演事業,但這些都做得太遲。
中研院管學術,教育部管教育,其實也不能完全分得那麼開。譬如我們有一個國科會,叫國家科學委員會。我就不很贊成,一個國家不能光只有科學,應該改名為「國家學術委員會」,那麼除了科學之外,還包括人文等等。你把科學擺這麼高,怪不得一年要寫出幾篇論文,在國外刊登幾篇,以計量的科學心態在處理學術。本來也是很好,但太偏執之後,就冷落了人文。所以你看我們的文化總預算裡面,百分之零點三六給文化,你想這多可笑?所以教育部長,應該要有文化關懷與文化修養,通儒的達人來擔任,不能由一個執行執政黨意識形態的人來擔綱。
回顧民國以來的教育部長,我覺得不妨往回看看,多學學蔡元培,他當時提倡美育。以前講德、智、體、群、美。德,培養道德;智,培養智慧;體,培養體育;?,培養人與人的關係。蔡元培另外還提倡美育,美的教育,這就是人文。
你說教育怎樣不斷奶?現在就是會教育斷奶。你把什麼東西都用意識形態來證明,就徒勞無功。民俗或文化界應該要自由發展,教育部不能把自己看得太大,管管學生,管管教育就好,還要管整個文化,整個思想,這跟法西斯、文革有什麼差別?文革破四舊破不下去,他們現在已知道錯誤,批孔揚秦是錯誤,所以他們現在回頭來追求社會和諧,推翻了階級鬥爭。你現在憑著這幾年執政,就這麼傲慢,還往坑裡跳,將來在歷史上是沒有好處的。看這十年教改,對學童而言,很倒楣,全國國文老師大部分都反對。因為你把他們一生寄託的事業、價值觀都因為這教改給扭曲了!這樣教育培養出來的人,一離開台灣跟世界就無法對話,就連最近的香港也無法對話了!

紫: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一脈相傳,不過台灣當局一直在探討本土的自主性問題。余教授您認為身為台灣年輕人,應該如何面對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他們應該何去何從?

余:我一直認為,以中文或華文寫作的人,必須正視自己民族的兩個文學傳統。第一個是大傳統,從《詩經》、《楚辭》以來的大傳統。第二個是五四以來的小傳統,所謂新文學的傳統。你要注意這兩個傳統,不能一無所知,否則就無法做一個中文也好、華文也好的作家。你現在要否定中國的大傳統, 然後又硬說新文學傳統是從台灣自己生出,這是很可笑的事情。這樣會變成井底之蛙,也許在政治上很爽,可是在文化上,過了五年、十年,在台灣造就的這一批學生,就會一無所知。
中國文學就是我們民族的文學。說得更簡單一點,就是我們整個民族的記憶,是一個夢,你怎能將一個民族記憶像擦黑板一樣擦掉?他做夢,你不准他做,那還剩下什麼?一個民族不可能沒有過去,叫一個民族只能回憶四百年,這是很可笑的事情。所以我還提倡過一句話「不能剝奪我們下一代的文化繼承權」,因為這繼承權包括整個中國文化。

2008/03/08 完稿


後記︰

  四日早上我打電話給余光中教授,徵求他的同意,將二月的採訪稿放置網站跟大家分享,一方面也預祝他80大壽生日快樂。
  在電話中余教授很開心的告訴我,他五日將回出生地「南京」過生日,興奮之情在對話中不時流露,連我也感染了他的喜悅,願他一路順風、平安!

2008/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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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1) :
1樓. 四分衛
2009/03/22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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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有所謂詩武學的話,15學楊喚、管管,20學瘂弦、洛夫,30棄置詩稿,40學楊牧、余光中。

這並沒有厚誰薄誰之意,而是在一個讀者學詩的心得來說。至少就我而言!

當然,楊牧或余光中的詩作品,年少時也讀過,而且楊牧還是入門呢。但是,我直到40以後,才發覺楊牧或余光中作品的好。好像40歲以後再閱瘂弦,也才發覺瘂弦的好一樣。(洛夫的新作則是還沒讀啦。)

年輕時我也從事過採訪,很有趣喔。

來說余老吧!我的心得是:余老的散文是他新詩的心法,同樣余老的新詩也是他散文的心法啦。

感謝紫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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