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祖父母的女兒 張紫蘭
一
袓父袓母去世二十年了。
有一回,我坐在公車上,突然發現前面一個男人,側面長得很像我的袓父,我愣了一下,快速衝過去,看他的臉,天呀!像極了,可是不是,我定一下神,我的祖父已經去世多年了呀!他已經去世了,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我當場淚流滿面。這些年以來,我的心情便是如此這般不斷反覆過來的。沒有人告訴我,死亡為什麼如此容易?為什麼我們必須永遠地分開?為什麼?
二
那生命的盡頭,那最孤獨的一剎,那最完全的等待,是誰立定在那兒,前方不遠之處。
路的相反方向,有一個奔馳過來的孩子,那麼美,那麼絕,那麼狂放。她心裡唸著歌,一路唱下去,歌裡一一訴說她的家族,那是她最親近的東西,她全身泛著光;又因為血液的傳承,她身上泛著自信。神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呀?誰的孩子可以如此整天哼著歌?全身上下的。
她的袓父袓母就快要去世了,可是這個孩子,她還那麼天真!天啊!這要怎麼活下去呀?!
三
剛滿周歲,我就被送到袓父母家養育,我很乖、安靜、聽話……。
袓母常常為我綁辮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袓父下班就抱我去鎮上逛街,我們三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袓父袓母個性自然,不多抱怨,再苦的經濟生活他們都忍耐著,等待開創事業新的商機,反敗為勝。我就是在這樣的商人家庭中,慢慢成長。
我一點也沒有商人的氣息,因為袓父幾乎不把生意帶回家談,他希望他的家庭生活乾乾淨淨,孩子都天真無邪。因此,三十五歲以前,我的日子幾乎都是文學與藝術,直至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了商業的書籍,雖然是淺淺的程度,倒也對另外的世界有了了解。
四
人問:「孩子,你在追求什麼?」
她說:「我在追求從容與美。」
人問:「那是什麼東西?」
她說:「走過四十年,我才知道那是從我袓母身上來的東西。」
袓母是一個很溫和的女子,她就是愛妳,幫妳,成為妳自己。她給妳心靈上的自由,於是妳奔馳般的思考,不必做很多家事,她讓妳思考思想上的承擔,有很大的思想空間,長大轉身站立成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與從容一個轉身的面容,然而卻要花費袓母二十年的青春來扶養一個年少的妳。
五
行行復行行,回眸向故鄉。
我把你們的影子放在我的心裡,一直向前行,就像你們生前的預言,遠嫁他鄉,離開了故鄉,一直走一直走……
文學是我的世界。年少時候,我常深夜爬起來寫日記,袓父便過來問我:「妳在做什麼?」陪我。
我做著文學的夢,在繁榮的小鎮,總是蹲在書店的角落看童話;國中,袓父帶我去公路局搭車,上宜蘭參加作文比賽。
生活細細碎碎,於是路,我們一同走過。花驚豔,生命走入青春的禮讚,這時候,年輕的我有著隱隱的憂傷,是來自遠方死亡的樂音,忽然在我的生命中急急響起,轟然演奏。
六
市集中。
人問:「妳是那個袓父母的女兒嗎?」
她說:「是啊!人們都如此喚我。」
人問:「走路像,說話的調調也像。」
她說:「因為他們沒有女兒。」
人問:「那妳得快快長大哦!」
她說:「好呀!長大真好,又累積了更多智慧。」
她因為遺傳而感到溫馨,沾沾自喜。將來,這個女孩不論走到哪,都身負著他們的遺傳,而活下去──有什麼比生命的傳承更令人喜悅?更令人驚呼不已?
七
每個深夜,袓父死去的時刻,我總會霍然驚醒,不斷重覆。袓母則日日不停地流淚,天翻地覆,直至自己永遠的病倒。我國小二年級,有次全家出遊,計程車開九彎十八轉,司機忽然打瞌睡撞山,掉到田裡去了。全家都輕重傷,只有我牙齒輕微流血,袓母不顧自己的傷勢,一直謝天地地對人說:「你瞧!我的孫女,她是多麼幸運的孩子呀!」
八
袓父母死了以後,她徹底崩潰了。
有一度,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袓父母的墳。
她住在距離台灣遙遠的國度,燒飯時總是警鈴大響;脾氣壞得可以;不停地亂搭公車,睡到底站才醒來;搭計程車時司機會咒罵她;深更半夜接到可怖的電話,約她到某某橋下等候;有三年老是夢見,其實袓父母並沒有死亡……
她的世界毀了,天崩地裂。神給她最最嚴厲的成為一個「人」的考驗,最最殘酷的考驗,考驗她如何一個人走入蠻荒和虛無的世界,走入孤絕,走向滅亡,她在大地荒原裡狠狠跌倒了……爬起來,用整個生命力量去創造……
九
故鄉在我心裡,隨我流浪。現在媽媽也老了,每個禮拜從故鄉搭火車到台北找我。
媽媽教我如何打掃房間、如何煮飯、如何洗衣服,我在時光隧道裡逐漸走入凡塵,成為一個凡俗的人。我也學會如何和媽媽聊天,說些話逗媽媽歡喜。
我的文學創作風格,在蛻變之中……。掉入凡塵,掙扎起來;一身泥濘的美。轉身,再朝空摘取藝術的星星吧!
「人」,就是這樣嗎?人生的悲喜我總算知道了,知道了,再下去的人生呢?
十
她忙碌地尋找愛情,尋找袓父與袓母之間的那種愛,終於眾神寵愛她,給她一個男子,從「單純」開始……
過了兩年,她擁有一個小孩,那孩子簡直是她的翻版,同一個模子出來!
從今以後,她不停地重覆做著一件事,就是餵這個孩子長大,給他愛。幾乎十年,其他什麼也不做。
昨天睡前,她定定地瞧著這個孩子,翻開族譜,指著一個個性最最陽光的前人,說:
「也許吧!這就是你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