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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藉著各種機會，或者因為思念，飛回台北。每一次去，我總記得去安老院，留贈一張支票。我似是歸人，其實是過客，也總在嶄新的城市迷路。

我不知道她們在那裡，不知道她們願不願意見我。可是飛行時，總無法禁止自己的幻想，白日夢地夢著重逢。

生命中的一些過節，如果像是沒有結尾的電影，沒有結局的小說，等於是沒有走完的路，沒有畫完的圓。

我仍然希冀得到一些問題的答案，例如：妳活著嗎？妳為什麼離開？你後來快樂嗎？妳原諒我嗎？妳恨我嗎？你還愛我嗎？

無論是什麼答案，任何一個答案，都是一種結局。有開始，有結束，都至少走完了一個行程，至少畫完了圓。

渴求找答案，找結束，我幻夢著去圓未圓的圓。

上次回台北，兒子剛好由戰地回來休假，我邀請兒子陪行。也是兒子成年後，第一次陪我回台北掃墓。

兒子是長孫，可是從未見過祖父。我父親是個正直的軍人，驕傲的中國人，少年從軍，志在救國救民，一生戎馬。他的仗不幸的打敗了，退軍台灣，清貧後半生。葬在海島，他再也沒回去見過他父母，見過他家鄉。

我在父母親的憤前默禱。

爸爸，我帶你的孫子來拜你。他不會講中國話，不會寫中國字，但他是一個好孩子，不偷不搶，正直向上。他像您一樣，是一個優秀的青年軍官，也立志從公，服務人群。雖然，寫家姓時，不會寫“吳”，只會用英文拼Wu。可是，他身骨佩戴著我們吳氏家風，心中更流著我們吳家的血。

他來拜你，你接受他吧！不但接受他，也請在戰場上庇佑他。

台北近郊的墳山，並不跟著都市更新。台北101，鳥瞰不見山這邊的古久殘缺與沉寂。

我捻香跪拜時，淚濕滿面。我的淚有許些的慚愧，些許歉疚，與些許不孝。可是，更多的是寂寞。深信父親的亡靈，已經不再流亡異地，已經回到他摯愛的家鄉。

我呢？何處是我的故鄉？我是中國人的兒子，美國人的父親，我是誰？何處是歸路？

我不曾在兒子面前流淚過。兒子已經長得比我高大，他擁抱著我，像大人抱著小孩，我頭抵靠著他的胸肩，他撫著我的背。

我用英文謝謝他陪我回來，他用英文說，

“I love you, daddy.”

我也愛你，父親。雖然，不記得什麼時候跟你說過，父親，你聽得到嗎？

帶兒子上墳，是一種結局，至少畫完一個圓，結束我生命中的一個故事的一個章節。

26，

我時而像一個山寨版的哲學家。自青年時開始追尋的答案，我找到了嗎？

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人為什麼活著？如果人生都是貧窮，困難，與分離，人為什麼吃這麼多的苦？ 父親母親為了他們對國家的愛，彼此的愛，離開父母家鄉，漂海逃難到台灣苦撐著一個家。他們的青春那麼短暫，他們的愛戀也那麼局促，他們似乎什麼也沒有享受到，連眷村的房子還沒有改建成，他們等不及就撒手人寰。

生活壓力的承受，難道只是為了如佛家講的修行來世。可是不是也有很多富人，仍有生活的災難與痛苦？

貧窮的童年，讓我放大金錢的作用與壓力。我持續著我的掙扎，讀書，工作，然後負責地償還債務，由第一筆奔喪的飛機票錢，到以後的車債，房租，房貸，贍養費，兒子的生活費，兒子的大學教育，每個月的刷卡費等。回想一生，只覺得是物質世界與銀行的圈養的一隻繞著石磨轉，戴著眼罩，看不見盡頭的驢子。

終於，似乎沒有什麼債務了，不愁會失業，不愁繳不出房貸會露宿街頭時，難道就是追求安全感的終點嗎？到了這一步時，我也老了，我找到了人生的幸福嗎？

什麼是幸福人生呢？

我的同事勞夫辭職後，一直不再另找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只在海邊當推銷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推銷渡假村的房間。

開發商把渡假村分著一間一間的，一周一周的商品售賣。市場部在海邊贈送打折卷，餐卷，禮品等吸引人來買渡假屋。

勞夫每日坐在遮陽傘下，向被贈品吸引來的遊人，描述渡假的快樂。多數人只是貪贈禮去聽聽他的銷售台詞，然後什麼也不買。

我客套地稱他是房地產業者了，可是，他不在意我的幽默嘲諷。他很快樂，他說他不是叫賣房地產，是在推銷快樂。在渡假村的客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愉快的共聚歡樂時光。他的工作是是賣給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更多的歡笑。

勞夫的名言是人死了蓋棺論定的，不是銀行有多少錢，而是一生有多少快樂時光。他也是離婚的單親爸爸，他的前妻不削他的浪漫人生觀，離他而去。他從來也不怕負債或還債，看起來比我這拼命追求財務獨立與安全的人更快樂。

幸福不是物質吧？幸福不是銀行存款與債務的數字平衡吧？幸福是不擔心短暫假期以後，沒完沒了的渡假屋房貸吧？

我離開C以前，我們總是劇烈的爭吵。她說，我不能給她任何安全感。我說，來了美國後，我不知道我是誰？每天為什麼活著？我來美國不是當難民，掃地，端盤子。我在台灣時，我是somebody，在這裡我是nobody。 我是誰？ 我在這幹什麼啊？我怎麼給你安全感？

我要先找回我的自由。

又聽人說，男人要給女人安全感，女人就會給男人自由。

是嗎？這麼簡單嗎？

可是如果你的個性特質，就是不自信，缺乏安全感，誰能給你安全感呢？如果，你的個性特質，就是吃苦的驢子，而從來不知什麼是享受生活，誰能給你自由呢？

我與C分手，因為我不能給她安全感。

我又離了一次婚，因為我不能給我自己安全感。

安全感與自由都只有自己去建立，去擁有，是別人給不了的。

愛情呢？什麼是愛情呢？

我回想起走在南橫山道上的頓悟。美只有一點一點的光與色，美是霎那間的漂亮與驚訝。等到我看到一幅名畫時，在美術館畫廊的美麗，它已經是死亡與靜止。美，難道是永恆的死亡？

愛情，是一次一次的相遇，吸引，試探，角逐，挑逗，性戲，與分離。一次次的心跳，喜悅，焦躁，與傷心。久久後，心緒不再激動，男女面對的只是剩餘的生活瑣碎與一成不變（包括性生活）。短暫的enjoy 被長久的endure取代。激情成了習慣，習慣再成了責任。責任更被美言為忠貞。愛情死亡了？

一次一次的出軌，是因為我害怕愛情的死亡？難道，為了再嘗試愛情的心跳，我鄙視忠貞？

年青時，吃苦受難的我，並不畏懼死亡。我在憂鬱症重的時候，甚至常會想過自殺，寫過幾次遺書，甚至思考選擇過自殺的方式。

可是，現在老了，我反而拒絕死亡，無論是生命的死亡，美的死亡，還是愛情的死亡。

尤其，每想起兒子與他的士兵們在異國戰地，隨時有生命危險時，死亡的意義，己經不再可仍由一個憂鬱病患者，去曲解或低貶。

或者說，在沒有走到生命盡頭以前，我要享受每一個短暫的光與色，每一次短暫的漂亮與驚訝。

我該要找回並擁有我每一次的心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