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在報上看到有人提《左心房漩渦》這本書，書名引起了我的興趣，立即上網查尋，原來是當代經典散文名家王鼎鈞先生膾炙人口的大作，1988年於爾雅出版社出版。甫一出版，佳評如潮，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並列入1988年十本「最具影響力的書」。

（經典復刻典藏版）

我迫不及待找來這本書閱讀。這是書寫人心掙扎、人性沉澱與人情生滅的書，共計33篇，分四部分—《大氣游虹》、《世事恍惚》、《江流石轉》與《萬木有聲》，四句優美的文字合成一首詩，有起承轉合的完美結構。每一句都頗富哲思與創意，而且鼎公喜用意象比喻，甚至用「意象切斷」的手法，即在寫出第一個意象之後，緊接著寫第三個或第四個意象，把順序第二或第三意象抽掉，使文氣有了跳躍的節奏，產生驚奇的效果，這給了人鮮活的印象，同時在這切斷的空檔，也啟發了讀者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將這意象的畫面予以補足。

全書亦是鼎公寫給故人故國的一封信，以中國為主旨，描述他四十年來，離鄉漂泊，種種人生際遇的滄桑。這不只是他自身人生流轉的歷程，也是一代人的共同傳記，尤其家中有同樣經歷的老人或父執輩，更能體會書中流露的鄉愁，其敘述的脈絡清晰，主旨更是一以貫之，因此鼎公說：「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

在第一部分—《大氣游虹》的第一篇〈明滅〉裡，他寫道：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看到你的筆跡，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閉上眼睛，用淚把眼球灌溉了，洗滌了，再細看你的簽名，筆畫是遒勁了，結體是莊嚴了，點撇鉤捺間有你三十九年來的風霜，但是並未完全褪盡當年的秀婉。

就在這一明滅之間，我那切斷了的生命立時接合起來，我畢竟也有個人的歷史，自己的過去。」

就是這開篇聲情並茂的文字，將去國懷鄉對故人的思念推至極致，觸動了我心裡那根繫念故鄉的弦，尤其看到他那句「你的信是我的還魂草」時，眼眶頓時泛起了淚光。想起當年沉默寡言的父親，翹盼故鄉親人的訊息，他們的來信讓他古井無波的臉龐漾起了悲歡交織的皺紋，這何嘗不也是他的還魂草？！

在第二篇〈水生〉裡：

故人問他何時歸鄉，許是離鄉太久，他夢裡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知道故鄉已沒有一間老屋，沒有一棵老樹，沒有一座老墳，如環如帶的城牆，也早已夷為平地。

「故鄉只在傳說裡，只在心上紙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

「我離鄉已經四十四年，世上有什麼東西、在你放棄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後、還能真正屬於你？」

讚歎他精妙的文字，直擊人心，帶著幾許無奈與蒼涼，將兩岸初開放期間的心情寫得好透徹！

想起有一年闔家團聚吃年夜飯時，妻女留在大陸的乾爹幾杯金門高粱酒下肚，步履不穩地跑到屋外大水溝旁，邊吐邊痛哭流涕地呼喊著她們的名字，那是何等囓心的思念啊！曾有人說：「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的確如此！沒想到有一天乾爹竟出家了，得知後我吃驚又心痛地想，不知他這是悟得佛法看開了？還是沒能看開遁入空門修行？多年後他當了寺裡的住持，惜沒能等到兩岸開放就因病駕鶴西歸了。

在第二部《世事恍惚》的〈黃河在咆哮〉裡：

這是一首大氣磅礴，讓人熱血沸騰的歌，鼎公寫著：

「那是在槍聲炮聲使孩子一夜變成大人的年代，在一隻歌可以使農夫馬上變成戰士的年代，那時有手就可以握槍，有口就可以唱歌，有血就可以救國。那時我們在生活裡有風，有馬，有高粱。黃河在歌裡，歌在高粱裡，酒在動脈裡。黃河是中國的動脈……」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半頭白髮聽高音繞樑，聽美化了的歷史，才知道即使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也只有岳武穆才配得上當得起。今天我要哭，八年戰火我不流眼淚，眼淚是我唯一的積蓄，涔涔潸潸，我今天要提取支付。」

看到這，我再也止不住，陪著他，淚水嘩啦啦流下，耳畔一直迴盪著：「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洶湧澎湃的黃河，上下翻滾著，如千軍萬馬奔騰的景象直在眼前浮動，我的血也隨之熱氣騰騰，激烈地沸滾著。

在第三部《江流石轉》的〈中國在我牆上〉裡：

「你用了三頁信紙談祖國山川，我花了一個上午的功夫讀中國全圖。中國在我眼底；中國在我牆上。」

鼎公雖沒寫出來，但我知道，中國不止在他眼底，在他牆上，而中國是重重地在他心上！地圖上那塊他「披星戴月，忍飢耐餓，風打頭雨打臉，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陽內出血，駝掌變薄」的國土就在左邊。他把一顆心分作兩半，右邊那半放在海峽這邊，左邊那半放在海峽那邊。《左心房漩渦》是他的回望，如同他現在正面對著地圖上的故土，一動不動，彷彿要望穿它，因那裡有他的前半生。情太深，難以自拔，就陷入形成漩渦。

讀到這時我才明白了書名《左心房漩渦》的意思。

第四部《萬木有聲》的〈看大〉裡：

「許多個少年子弟江湖老，許多個少小離家老大回，他們知道自己還有幾天，該看什麼。中風、糖尿、心肌梗塞，每人有一種不治之症，只有懷鄉病，他們得到了特效藥。深閨夢裡人並未變成無定河邊骨，無定河只留下他一條腿，剩下這條腿還夠用，找得著歸路。他們眨著眼睛作好了準備，準備去看家看國，看生看死，看今看古，看人也讓人看。有一位老先生老得睜不開眼了，我說鄉長，您這麼大歲數，行嗎？他說還行還行，還能回去一趟，回得來回不來都沒有關係。」

這老人家還算幸運的，許多人已等不到親自返鄉之日，而是讓親友心顫抖著捧著骨灰回去，令人不勝唏噓。想起高秉涵先生，親手捧著重達十多公斤的大理石骨灰罈，先後把上百名老兵的骨灰一一送回家鄉，了卻他們回家的遺願。高秉涵先生捧著的，豈止是骨灰，而是一罈罈滿滿的鄉愁啊。

全書在幽悠鄉愁中劃下了句點。我來來回回看了兩三遍，情難自禁地陷入他文采斐然、真情流露的漩渦裡。他是怎麼練就如此具有魅力甚至可稱魔力的文筆？

鼎公於一次座談會中，回答來賓的提問：「如果有人說要成為作家，我不會問他有沒有天才，只會問他是不是深深愛上了中國的文字。」是的，我了解他的意思，只有出於愛才能長長久久。「中國文字是那麼可愛，字形可愛，字義可愛…每一個字是一個精靈，排列組合的變化無窮無盡，讓你上癮，想要為此花費一生。如此這般，才能做成一個貫徹始終的作家。」

他還提出「文學寫作是“沉于中，興於外”，作家的心靈裡要先有境界，他的作品裡才有境界。境界是一種精神修養，也是大作家必經的修行。」

不管是於文中或座談會上，他皆傾囊相授。句句箴言，醍醐灌頂，讓人於咀嚼、深思並學習中獲益良多。

鼎公是山東省蘭陵縣人，1925年4月4日出生，1949年到台灣，1979年應聘至美國的大學任教，之後定居紐約至今。漂流的人生經歷，成為他文學創作的源泉。寫了四部回憶錄、三本小說、一本詩集、多本散文集、文學評論、雜記和隨筆等，風格多樣，題材豐富，其中尤以散文最具感性與知性，成為一代散文大家。

向精神矍鑠即將年滿百歲的大師深深一鞠躬，恭祝他老人家福壽康寧！並致上我無上的敬意與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