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書館(深夜講堂 3)
◎沈政男
有了單車,趕上下課輕鬆許多,遇沒課的空堂,還能斜背書包騎上鐵馬,俯身破風,飛越校園回到男十一舍小憩一番,從容得很。單車變成休閒時尚,還是二十年後的事,在那時(1987、88年)純粹是代步工具。
醫學院大一、大二是所謂的通識課程,其實就是高中教材的延伸—念更多詰屈聱牙的文言文、背更多英文單字、算更艱澀的數理題目,欠缺對宇宙人生完整的觀照,見樹不見林,對我這高中開始有系統地自我教育的人來說,本質上就是浪費時間。我希冀的學問,更多更廣更深,一間間侷促的教室根本容納不下。很快的,我無法安坐教室,耐著性子聽完一堂堂瑣碎的課;我渴求人類現存的所有知識,一座無形的雅典學園。
就像螞蟻本能地嗅到甜味,很快地我被書香吸引,走進椰林大道旁日本時代興建的典雅歐風建築,穿過拱門、迴廊、中庭花園,去到總圖書館書庫。但令人失望的,那地方其實是廢棄的超大型舊書店,破落陰暗陳舊宛如乞丐寮,枉費了美麗的建築外觀。
還好,一旁的文學院(如附圖)看似總圖的雙胞胎,裡頭的圖書館卻讓我驚為天人。一本本精裝的文史哲經典、幾千年來的大師著作,聳立在書架上,如參天樹林遮蔽了外頭的陽光,隱去了紛亂的世界,將我帶進一座獨享的心靈寶庫。嗯,就是她了!我一見鍾情,深深愛上了這裡。
偶而我會上課,去看好玩的老師、同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數學老師。隔壁班(我們班一百多人,得分成兩小班上課)的微積分老師,號稱校園一景,大把斑白鬍子不刮,頭髮凌亂不剪,一整年不論冷熱穿著短褲涼鞋,斜背一只洗到泛白的帆布書包,活像個小學生;講起數學題目搔頭摸耳,語氣像是呢喃自語,又像是唸著符咒。我們班的教授也很絕,明明是數學專家,卻沉迷於猜燈謎,古文看很多的樣子,講起課來引經據典,讓人以為走錯教室。我數學很爛,寫證明題用字遣詞像在寫作文,用「變動不居」幾個字解釋微積分裡極限與收斂的概念,期中考後被叫到教授研究室(書架上擺了全套的《十三經注釋》),老師把那幾個字圈了起來,笑笑地讚揚我國文不錯,但隨即變臉警告:再不認真就會當我!
期中考後沒多久,有天下課大家輕鬆地在教室裡聊天,一位同學忽然從外頭走了進來,兩手拎著似乎是機器設備之類的東西。他走上講台,開了麥克風,呼呼試音,然後現出他的裝備,原來是一只小音箱與一把電吉他。這同學高壯,小魚眼、塌鼻、大圓臉,穿運動衫牛仔褲,一般的學生打扮,可是當他輕刷和弦,吐出幾句慢板搖滾,全場隨即安靜下來,被音樂吸引。唱完歌,他拿出一疊手寫傳單發了下來,原來他想組樂團,招兵買馬。
「你可以參加,當主唱,」我轉頭對一旁的 K 說。他講話聲音像廣播人那麼有磁性,唱歌應該好聽。
「不行!唱搖滾要扯嗓子,我會破聲,像殺不死的雞,」K 搖頭說。
「他叫什麼名字啊?」我問,有些難為情。
「什麼?你連電吉他都不認識?」K有些不可置信地說。
電吉他宣傳完畢準備離開,我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問他住哪一間寢室,他顯得很高興,要我有空過去坐坐。靠近他的時候,可以聞到一股淡淡菸臭,再看他手指末端有些焦黃,年紀輕輕卻明顯是老菸槍。難道這傢伙小學就開始抽菸?我感到好奇。
下課的時候,天色變暗,慢慢下起雨來,我和 K 都沒帶傘,只能在教室走廊等雨停。遠遠望去,細雨落在校園中央的醉月湖,起了一圈圈漣漪,像在對周圍垂下長髮的柳樹訴情意,顯得詩意極了。一對情侶共撐一把傘,沿著湖畔走過,男生將女生摟在右前側,怕她淋濕的樣子。
「你應該也不認識紫韻吧?」K 看著雨中的情侶說。
「那女生也是我們同學?」我問。
「是啊,可惜已經外銷了。」
「外銷?」
「被資訊系的追走了。」
我一聽,想再仔細看清楚,情侶已經走遠。
雨停了,我拉回思緒,準備回宿舍,找了半天卻不見腳踏車,我急了,要 K 幫忙。那時代,校園裡腳踏車隨意擺放,地上沒有固定的車架可以鎖車,很容易被偷。
「不用找了,」K說。
「為什麼?五百塊呢!」我邊四下張望邊說。
「被送到賊仔市了,」他說。
幾天後,K 的腳踏車也被偷了。在校園裡,腳踏車似乎是通貨,一手換過一手,每翻轉一次,賊仔市的老闆就笑開懷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