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傍晚，我喝了杯卡布奇諾，咖啡因讓我夜裡二時仍不能入眠，我坐在睡房裡無所事事，就下了點決定，要給自己寫篇煤球故事──肯定沒人聽過的那種。

「家裡廚房，煤球爐上老燜著熱水……」我提起了筆，寫了三兩個字，就起了後悔，為著我實在沒有煤球的故事可說──真正從來也沒有過。我頂多知道一個煤球要花上幾毛錢，一次總得要叫上五十一百個。還曾見過送煤球的在窄巷邊﹐貼著廚房牆外，將煤球一個個壘得高高地，和歪七八扭停在那裡的舊腳踏車、破木箱子擠作一塊。村人們經過時，只好就側了身子，都護著衣角，提心吊膽地走過去了。

煤球廠離我家倒不遠；運河邊，大街上，天氣清明時，總能碰上製作煤球的現場實況。作煤球的一定有張烏黑的臉，穿身煤黑的衣裳，他在路中間先灘一堆煤渣，又灘堆黃泥，用水拌勻了，就倒一鏟子進鐵模子裡，大鎚子敲下，一個煤球就在陽光下閃亮誕生。作好的煤球曬著，半天下來，就像是擺路邊築了道黑色的長城。我背了書包遠遠站著看，回到家裡臉上衣上不知怎麼著，依舊那兒這兒沾了的黑。

夜裡，我擔綱換煤球的任務。倒拿柄長火鉗，爐裡上下兩個煤球都箝出來，原來上面那個得再放回爐去，屋外捧來個新的，火眼對著火眼，壓在上頭。每回我總要火鉗在球裡眼中燒得紅熾熾熱，一把拔出來，趕緊擱在水龍頭下，扭開水淋。火鉗肯定生一縷白煙，還發出「叱──叱──」的抱怨叫聲，我聽來卻就好似剛放了枚沖天鞭炮……

煤球故事我能說的就這麼多，雞零狗碎全是。今日只得我又下了點決定，改向媽媽求援，問她那裏有沒有煤球的故事分享。

「剛來台灣，租的屋子就在運煤的小鐵道下。那時日日都窮，沒煤用了，就厚了臉皮，仰了頭面，對著推過來的運煤車叫。上面運煤伕倒也慷慨，總要丟兩塊下來。」媽媽在電話裡大聲的說。
「媽媽，我問著煤球呢！不是煤炭。」
媽媽不理我，自顧自地繼續說：「後來啊！住到軍眷村裡，眷管處每個月一蒲包的油炭，潮得像剛淋了雨，劈材起火生爐子，一屋子的煙。每天弄三頓飯，起三次火，不容易呢！」
「煤球的火旺嗎？熱炒行嗎？」我只好出其不意的問上個煤球問題。
「旺的很！」媽媽果然讓我引進了正題，「一天燒一個，一個一塊兩毛錢，老闆每次送三十個來。」媽媽說話總離不開錢。
「不是一個五毛嗎，你沒弄錯？」
「難怪啊，你們孩子，不知當家的苦；柴米油鹽哪樣不是我盤算過來，怎能記錯呢！」
「煤球上有幾個眼呢？」
「總有七八……十幾個孔吧？誰記那個啊！」
媽媽突然委屈起來：「燒煤球哪衝鼻的嗆味，長年下來，沒得了肺病，我也算運氣！」歇了口氣，她自言自語的又說：「幸好，也不知哪兒冒了煤氣出來，一桶桶的，方便乾淨。」
媽媽安靜下來，不知正想起什麼；電話這頭，我倒是為了送煤球的前途，有點煩惱：「三輪車伕都輔導開計程車去了；也不知道送煤球的，政府有沒有幫上忙，讓他改行送煤氣？」
「我這哪知道呢！」媽媽再不理我，掛了電話。

煤球的事，這下真個說盡了；其實煤球上面，能說出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呢？就是問起了我的媽媽，燒了上仟個的煤球，也說不上什麼像樣的！

2009.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