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是說,死前會看見自己的一生,我想也是那樣,這是我死去的第四十一天,死前閃過眼前的畫面歷歷在目,我看見自己的自私,看見她的悲慟,那些曾經做過的事,深刻也好,平淡也好,全都一幕幕的掠過,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認為自己會永遠消失,但此刻在這裡遊蕩的我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卻不得而知。
他們還說,不離去的靈魂有著未了的心事,我不知道自己心底有什麼渴望,但又隱約尋找著她,在這四十一天的苦悶空虛中,感覺不到飢餓,也觸碰不到任何事物,陪伴我的大概只剩失落。
想起她認真的告訴我,我不會屬於任何一個女人或男人,當我在自己的靈堂前飄浮著時,她發現了,這一次,我還是不屬於任何男人或女人,只是,帶走我的,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死神的鎖鏈圈著我,卻將我留在這世上,祂用沉重的鎖鏈讓我與地面緊緊靠近,也沒有告訴我所謂的時限,或許時限只留給有著目標的人,而我這樣的漫無目的,只能等祂想到我時,再被放逐到我該去的所在。
我無法飄浮,卻可以行走,難道這就是靈魂的枷鎖嗎?我這麼自嘲,鎖鏈與實體間似乎有些不平常的引力,但這股引力卻又跟實體有些差距,如果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找個看得到我的人,看著我每天行走,卻總會被卡在任何的隔板之間時,就會懂了,除了大地之外,人為的隔間我無法碰觸,原本應該是這麼樣,為了那些沉重鎖鏈中的引力,連在自己的房間內沉思,都是卡在半空中。
而這樣的事,每分每刻都在進行,我不停的在思索,不眠不休,想點根菸、喝杯酒,也不能順心如意,所以說,日子苦悶,如果我還有日子可言的話。
房間的門開了,她推門進來。
「我知道你在這…不是想打擾你,可是…我好想你,真的。」
她輕柔的說著,似戀人的呢喃,但我想,她不是完全知道我真的在這,只是她希望,而我真的在。
她攏著腿靠坐在床邊,就在我的身旁,想再次攫取她的髮香,但我感覺不到,這是我唯一一次懊惱有她的陪伴,她是那麼的溫柔,總是順著我,身為保險業務員的她,總是微笑著,面對暴躁的客戶,她也能成功的讓對方理解其中的意義,而那樣的客戶,就是我,她要我在意外的遺囑上寫些什麼,但我拒絕了她,整張格線整齊的信紙上,我寫不出任何字句。
我一直都知道,她要我填上的,不外乎是愛的承諾,對久而未見面的親人也好,對她也好,但是我始終沒那麼做,我還不想被牽絆,即使是至親,我還是想要有自己的自由。
「記得有一天…你說要去遊樂園,像個孩子一樣,玩遍了所有的設施,回程時還拼命的喊累,大家都笑你,陪你玩的人都沒喊累了……」
她翻著自己的日記,上頭的日期是我的生日,那一天,我在早晨出門的路上不經意的瞥見擾攘的小孩,向一旁辛勤賣著花的母親吵,吵著要去遊樂園玩,當下,我突然的很想去遊樂園,於是任性的要求大家跟我去,那天的我真的很開心,她陪我玩遍所有的遊樂設施,卻一點不耐也沒有喊出來,當其他人抱怨時,我大方的摟著她,說了『誰叫她是我的』這句話,她只是笑笑的,不反駁我。
就像此刻這種笑,一抹溫暖的笑從她臉上漾開來,我似乎也感受到那份溫暖,她稱呼那種感受幸福,說那是我給予的,但我是不是有辦法給予一個人那樣的感覺我卻不知道,自由慣了,也野了,也自私起來,這一刻,我突然的想到,或許這就是我所未完成的事、應該確定的事,想再跟她一起渡過。
其實說我的日子空虛是騙人的,每天她都會來這,當然,我在第十六天才想起來我可以回到這,人死了,腦筋也活不大起來,當我拖行過樓梯,穿透到房裡來時,便看見了她,她在這裡守著我,那時一股濃厚的思念襲上來,有一些倦意,但精神很好,只是因為看著她,想陪著她。
她每天都帶著日記,一天一天的翻,她說,當這些回憶唸完時,她才會離開,我不知道當她唸完的那天我還在不在,但我沉醉在她的絮語中,她希望我在,也希望自己當作我就在她身旁,但她吐露的字句讓我了解到,她不敢肯定我就在這,她說,她已經失去了。
有她的陪伴,我感覺鎖鏈輕了些,或許是我的錯覺,又或者是真切的,我想,鎖鏈大概是我心中的枷鎖,越感到輕,那表示越放鬆了些,有時我還會想著,是不是鎖鏈完全沒有重量的那天,自己就會消失,但想到會離她而去,鎖鏈似乎又重了些。
我盯著她認真的面龐,源源不斷的氣息自她身上散溢出來,甚至連看不到的氣息,也穿透過我,死神給的玩笑,可不是普通的絕,但她的神情讓我慚愧,她認真的做每一件事,一絲一毫都不遺漏,她看著自己的日記,也不漏任何一字,卡在隔板中間的我,還勉強看得到她放在腿上的本子,她說,自己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我送了她那本日記本,所以她寫了日記,這是她對我的認真,而我卻自始沒有回給她什麼。
牆上的鐘『卡-』的一聲跳過了整點,她站起身,抹去過度的哀戚,將日記本翻到最後一頁。
「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好想你,其他人都要我不要那麼的想你,可是我好想你…今天我替你拈了香,私自對他們說你很愛我,但是他們一走,我的臉就不可遏制的垮了下來,我知道你不為誰停留,也從不曾說過愛我,我對他們說了謊,但那會是最後一次了,這也會是最後一天的日記,我要在這天真正的離開,因為你不在了。」
她唸著,我的心起了波瀾,我還不希望她走,但是,如她所說,這是最後一天,我不是真的存在著,只是個不知道該去哪的遊魂,也許這一天,她真的會斷了對我的愛,也許這一天,她從此將我放我心底最深處,但這都已不重要,她選擇的離開,讓我放鬆了,鎖鏈的引力在快速的崩解,原來,她才是我放不下的。
我看著她將日記丟到我們一起買的鐵桶裡,燃起火,通紅的火光閃耀在房間裡,她笑了,帶點苦意,瞳眸裡映著吞噬一切的根源。
「我再也不會懼怕,因為你永遠都在,在我的心裡。」
她隱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捂著口鼻,她頹然跪下,對著自己喃喃自語,要自己別哭泣,我看得心疼痛,但卻做不了什麼,選擇了放下,就不該再給予。
火光漸漸的變小,鐵桶裡只剩星火,以及焦黑變形的書頁,她踉蹌的站起身,擦乾淚痕,她又笑了,這次是真的別離。
「再見了…永遠不見的再見…」
她輕輕的呢喃,如我們從前,她轉身,跨出了我與她最後的回憶,或許不是她的,但是我的,一份最最後的回憶,心還痛著,但我為她最後的離開感到欣慰,什麼都結束了,那些空虛等待的日子,或許是要我真正看見她,而不是總是自以為的想著自己,這一刻,我也笑了出來,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彷彿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事,當然,這是我自己這麼想的,於是我在燈光消去的房間裡,發現腳上的鎖鏈消失,發現自己完全的輕鬆。
「來帶走我吧!這次是真的完結了。」
這次我真的發出聲響,對著無人的空氣這麼說,窗外的空氣再澄澈,也比不上我心中的淨空,我肯定的說著,也肯定自己的心,如果現在有人說我有未完的心事,我也不會再狐疑,這一次,我真的了解過自己所等待的,就如同她等待著我的那些天,但真真正正的,結束了。
「那個鎖鏈真的是我心中的禁錮嗎?」
我對著一片黑暗,但我知道祂就在那,我將屬於祂,但不是任何女人或男人,祂既是男人也是女人,遮掩住的總是遮掩了,我這麼的相信,這是她告訴我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不是看見些什麼,而是一種知覺,而我跟她,一直都這麼認為,死神總有一天會到來,祂不會是女人也不會是男人,所以,她說,還是沒有誰能帶走我的心,但我現在發現了,那是她永遠也不會發現的事:她能夠帶走我的心。
黑暗中閃過一絲亮光,那麼一下,我看見了真正的離別,意識漸漸的模糊,景物也慢慢的消逝。
我笑了,笑得很真實,這大概會是我最後的真實,也許有一天她還會想著我,但這最後的真實解放了我,我說,這最後的真實,是死亡,是吧?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