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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問》書摘1 簡媜
2011/01/22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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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在你夢中,你在誰夢裡?寒雨的子夜,你用來回憶還是遺忘?你厚了,或更薄?訂明日的盛宴還是向昨日賦別?

2.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蒸發的過程,當其結束,只留下一股自己才能辨識的獨特香味及將在日後浮現或消隱的記憶。

3.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問》裏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個句讀……我是再也寫不出的。哪怕僅僅是花的朵影、葉的凋圖、情的滄浪、人的聚散……這些,都遠遠逝於不回頭的光陰洪水裏,我變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萬難。

4.

      忍到傅鐘敲響驪音,浪淘盡路斷夢斷......那樣的懸崖年少,畢竟也一步一步攀越了。

5.

      夜的神秘,總讓人不知不覺地觸到心之深深處的糾結,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隱,吞吐心衷,做有聲與無聲的的獨白,夜,讓我想哭。

6.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條大道去收集年輕時候那些熱烈如雨點的腳印,去譜下瘋癲時亂吐的音符,也去存檔日常生活的隻字片語,斷簡殘篇。我的心中也有這麼一條大道,那是我年輕歲月種種美麗種種天真的儲藏室。

7.

      許久以來,已習慣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鎖住。只讓快樂去漫流,只讓微笑去感染,讓溫馨去散佈,何必讓苦痛去氾濫?這已是習慣。密封,雖聞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有多少發酵的酸,自己仍然清楚。

8.

      把微笑還給昨天,把孤單還給自己。讓懂的人懂,讓不懂的人不懂;讓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繭。

9.

      曾經,相思樹也像一首宮體詩:細膩的葉,如片片薄綠紗,伸展的枝,是鄉澤微聞的玉手纖纖,小小黃花,是畫堂南畔,君見猶憐的珠淚點點。曾經,日日夜夜與夏季纏綿。

10.

      如果,一朵花中有一個世界;如果,一片葉脈是一個秋天的軌跡;那麼,對我而言,文學院便是一座羅浮宮。

11.

      就這樣,我逐漸成為課堂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在外文系、歷史系與人類學系的門外,自己系上的課,泰半交給影印機去處理。那封長達八頁的陳情信終於沒有交給系主任,自己拆閱後,發現當時的熱血都已褪落不堪,忍不住黯然,便撕了。啊!我是個叛徒,用行為嘲弄自己的選擇。

12. 

      蒲葵園子裡,蒼蔥籠鬱,雖沒有參天之勢,卻有古木之嘆。尤其黃昏的時候,隔著一條馬路看傅園,那真是一座孤寂的叢林,時間與空間一起泛銹了的那種。

13. 

      知識是無價的,書籍卻標著價碼,這是莊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價隨無價。」而賺取有價的同時,我們不得不將「生命」打了五折。且在勞力與汗水之後,豐富的薪俸足以購買任何價碼的書籍之時,生之涯將罄。

14.

      這個時代仍舊有羅密歐與茱麗葉,可惜的是,羅密歐遇不到茱麗葉,茱麗葉也遇不到羅密歐,因而,他或她的死便稱不上「殉」的勳章,也進不了莎士比亞的忠烈祠;人們只稱之為「夭折」,頒了一幅「痛失英才」的輓聯後,便開始洗刷地上的血鑄!

15.

      年少時,愛做泛舟長江的夢。嚮往獨釣江雪的悠然,也愛江海寄餘生的浪盪。有時,可以對一條喘息的小何想像無窮盡浪漫的旅程:從山海經出航,隨水經注蜿蜒,歇息於詩詞軟溼的草岸,酌唐宋的酒,對李白的天空。一路讓巴顏喀喇山奔騰的血液送我出海,正在江蘇水秀的眼眸深處。

16.小白蟹

  淡水是適合遠看的,尤其是大屯山上看,覺得那真是銀河的倒影,有點海市蜃樓。若是下了火車去看,探頭之處,全是人間煙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繡花機一樣地替河布車一道蕾絲邊。

  半路上,小店面前有個大塑膠臉盆,裝著秘密的東西,三隻五塊!三隻五塊!!探頭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腳像線似地,爭先恐後往盆緣爬。那小販捧起臉盆用力搖兩下,三隻五塊!

  像在心疼什麼,突然走不動。

  只有兩塊錢,那小販給了我一隻。一隻全白的小白蟹,牠多小,小得連膚色都還沒長出來。牠在我的掌肉上亂抓,我感受得輕微得顫抖。手掌對牠而言,可能是離鄉背景的象徵。牠這麼小就嚐受禁錮,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邊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網狀的小支流,幾乎要俯著身才看得清楚的。我擇一條水較肥的,放了小白蟹,牠似乎驚愕了一下,才沒命地奔跑,像受了嚇的小孩。我俯身看牠,算是送牠一程,但願以後,都好好地,永遠好好地。

  船要開了,我趕緊爬上岸提,才發現三、四個小孩俯身在岸邊巡著,一手提桶,一手拿網。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來。

15.   

      緬懷在這堆筆的記憶中,我的喜悅難以形容。一種滿足的心情高漲著,彷彿看到過去一筆一劃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經那麼認真地握筆;那是怎樣的一條河啊!從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緊的掌,突然是高聳的山峰,瀉下一條瀑布,流出每個季節曲折的成長。

  我一一數著,像在校閱一隊老弱殘兵,以沙場的聲音。

  小表弟爬上床,爭著和我搶筆,才三歲,當然搶不過我。我用雙臂圈著筆,騙他出去,他越是要玩,用哭聲威脅。

  我讓他哭,繼續數。

  九十四支沒有水的原子筆。我愣了,好龐大的感情在牽扯!我用過這麼多筆,我到底寫過什麼?它們曾經盡責地讓我發洩那苦悶的年齡。我的悲喜,我的哀働,它們曾經一一見證,一一了解。多少夜燈下,我的苦讀,陪我的是它們。多少秘密,它們爬上日記本替我紀錄。多少忿恨,它們在紙上替我唾罵。多少喜悅。,它們一一替我傳播/他們忠實地待我,直到最後一滴血液。

  如今,我面對它們,看他們筆身的齒痕、刀痕,看透明的桿子裏,那條乾涸的血管上碎佈的慘青。九十四支筆,像九十四個忠心耿耿的僕人,寸步不離地培的我去打人生的仗。

  為什麼要留著它們?為什麼不一一丟到字紙簍?何必那麼認真去生活?聯隊一隻沒有水的筆也要講珍惜?為什麼偏偏愛些沒有用的東西 .....? 我愛的是沒有用的東西嗎?如果眼前這堆曾經那麼認真帶我的筆全沒有意義,我不知道,何時能找到有意義的東西?

  在現實裡,已經很少人能相待認真了。如果所有同時存再的都是一線緣,我感念這堆空筆,它們曾經與我同時存在,忠心地位我存在,只因為我選擇了它們,它們報我知遇。

  要留著的,且讓世界追逐潮流的腳步,我留著這筆感情的財產。

  「來!」我親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臉頰。「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進一支筆,緊緊掌著他:「來!姊教你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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