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 Robert Frost, The Road Not Taken.
我當時繼續深造的決定，於對我知之甚詳的親友，並不是太讓人感到驚訝的事。
不過，那也只限對我知之甚詳的親友而已。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聽到有人這麼問我：
「本來的收入還不錯，幹嘛又跑去唸書？」
我原本的工作，跟目前造成一片哀嚎聲的22 K相比，若是認真存錢投資，是有機會有閒錢買屋買厝，成家立業；而且跟大部分類似性質的專業人員比起來，也比較有彈性時間相夫教子或是享受生活。所以很多初識的人都不明白，為什麼我放著這樣的工作不做，跑去唸書，尤其是念完後的收入還硬生生降個好幾級？
老實說，在剛去唸書的那個時候，我能回答地非常肯定，那個工作很好，可是我不喜歡，我想換個跑道，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是現在，我雖然還是會說，「那個工作很好，可是我不喜歡，我想換個跑道，做我想要做的事」，可是我已經不會像當初那麼肯定了。
如果說，婚姻是一道牆，把人分成已婚和未婚的，你沒進到牆裡去，不會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那麼，唸PhD的過程也是一樣。
一開始，你會覺得手上這個題目很好很偉大，如果做出來一定是有益民生事業，世界第一等的研究；然後，你的心情隨著實驗進度上上下下，不過平均而言，心情的良好度是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往下掉；好不容易，資格考到了，你以為你是小會議室裡，對手上這個題目最清楚的人，可是卻遇到一個老是找碴的口試委員……
花了一番心血把所有難纏的人搞定，名字後面的suffix多了個PhDC，一切聽起來多麼美妙啊！可是你終究是老闆實驗室裡的一條狗，老闆要你往東你不敢往西，明明想趕快畢業，可是老闆永遠有比你畢業論文更重要的實驗要你做……
論文進度進一步退兩步，搞定老闆就搞不定口試委員，要不就反過來。每次進度審查，妳實在很想讓這群老傢伙先外頭打個架，打完再來告訴你該怎麼辦。可是你是PhC了，又不能什麼主意都拿不定。當你唯唯諾諾地說：「我覺得XXX的建議很好啊……」就發現老闆冷冷看著你的目光……
好吧！大頭們想怎樣就怎樣，無論如何你都不爭了……
論文進度像烏龜一樣，明明就該閃人了卻又尾大不掉，論文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可是同事們又開始嫌你拿了老闆錢不做事，表面一團和氣，私底下卻因為你是佔了資源的米蟲開始排擠你，即使委屈，卻還是只能咬牙把眼淚全部吞進肚子裡……
好不容易，suffix從PhC變成PhD，你才發現，原來一路看似支持你走這條路的的爹娘，心裡最期盼的suffix其實是本該跟著同齡的女孩一樣冠上，卻因為青春全拋擲在實驗室裡，而沒有冠上的夫姓。
這其實都是沒多久以前的往事。在異國，每一個PhD都埋首在自己的課業裡，即使是要好的朋友，他們也沒有隨時幫你把情緒處理掉的義務──每個人都有許多許多因為專注在唸書上，無法排遣而累積的情緒，壓上了別人的，也許就太多而負荷不了。所以，你常常只能靠自己，就算是同實驗室的好心大叔大嬸看得見你的眼淚，好心想安慰你，可是，這些情緒，卻又不是能用非母語說得清楚的……
有一回，我那很少有良心的弟弟在網路上，轉述我因為太忙而無法定時越洋請安，我家老佛爺的問話：「媽說，妳最近很不快樂。」
那是在我拿到學位前的半年。
我不快樂嗎？也許吧！當下的西雅圖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紫外線了，我想如果不是外頭太冷，應該會有許多人會從University Bridge上跳下去吧！不過，應該可以用更精確的形容詞來描述我當時的狀態：焦躁。
擔心自己無法順利畢業的焦躁。
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在哪裡的焦躁。
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會陷在這裡的焦躁。
最近，跟我的已婚同事聊天，我才知道，我若是有夫有子，我大概還會有「到底是該帶小孩還是該專心寫論文做研究的焦躁」。
「每次回去，看到我兒子又比上次懂事了一點，我就不知道我到底是該繼續堅持下去，還是該回家陪他長大？」她說。
我不禁開始慶幸，因為要走"The Road Not Taken"，我早就有這輩子我得是一個人的看開。
即使畢業了，焦躁感還是在的，只是焦躁的來源，從無法完成的論文，變成無法如大學同學般已然定調的人生。你知道你該往上爬，可是，往上爬的過程，仍有太多未知數，即使你不願多想，可是仍會讓你在午夜時分嚇出一身冷汗。
人生就是這樣的吧！為了做喜歡做的事，所以連不想做的也得一起做下去，不想經歷的也得去經歷。
每次被弄得昏頭轉向的時候，我常想著羅曼菲說的，旋轉時得「找一個定點，不管怎麼轉，只要最後還能看到那個定點，你就可以繼續轉下去。」只是，那個定點，有時模模糊糊，即使用力想看清，卻還是看不清。
從確定，到不確定，雖然有點痛苦，不過有一點是從來沒改變過的：
因為我試過了，所以即使最後沒辦法轉下去，至少我不會因為沒有嘗試過，而有遺憾。
這樣應該就足夠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