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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如燈滅──Stiff : the curious lives of human cadavers
2008/07/20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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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們家是家族裡極少數長居北部的,所以,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家的長者過世,我們幾乎都是在出殯那天才回去。

 更別說是在我念研究所時過世,待我極好的外婆,不但連最後一面是在她走前一年見的,家人更是因為路途遙遠叫我不用回去。

 這也讓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看過的兩個半大體,全是陌生人。

 第一具大體──或者更正確的說是十四具──是解剖課的導師。我一直都記得第一天上課,助教們帶著我們這群剛入門的醫學院學生,不管是信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還是什麼教都不信,或是焚香祝禱或是雙手合十祈禱,希望大體老師們保佑我們這一學期學習愉快。

 然後,我看見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實驗檯上。

 同一組的男孩以為也是安安靜靜的我被嚇壞了,問我還好嗎。我搖搖頭,知道自己很平靜,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醫學生專業化的第一堂課。

 那是個非常忙碌的學期,解剖、有機、還有本科的材料課,但大體卻是異常特別。翻出衣櫃裡最舊最破的衣服實驗專用,每個星期固定拿實驗衣回寢室洗,解剖圖譜小心再小心,但房裡仍是有淡淡的防腐劑味道。整個學期看到雞腿雞翅豬排總會想起她也很類似的肌理,有外科天份的同學甚至吃飯時還會拿起刀叉練習;摸著真皮做的皮包,才發覺不管是人或動物的皮革都有著一樣的觸感;一見跟脂肪顏色很像的葡式蛋塔只覺得食不下咽。

 不管有多不舒服,課程總是會結束的,所有的一切最後只會是淡淡的影子,一如曾經看著已經被我們切得面目全非的大體,男孩曾感嘆地說,再美的女孩子老了死了也不過就是如此,他幾年後還是挽著清麗靈秀的女孩談笑調情。

 四年時光飛逝而過,一群結束學校課業的實習醫師們被丟進醫院裡,穿梭來回於診間,摩拳擦掌著拿起手機一展身手。在被我們視爲雞肋的內外科實習各一個月,我看見他。

 因為時代的動亂,他隻身在異鄉,唯一親近的人是乾女兒,卻也不常碰面。因為安養院無法繼續照顧他,在有力人士的請託下,他在這張病床上,已經三個多月。

 他的白班看護是個好心的中年媽媽,即使他因病時睡時醒,她除了吃飯時間外幾乎寸步不離。我們常在幫他換藥時跟他講話,稱讚他今天精神又比昨天更好。即使我們都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只是,我沒想到來的那麼突然。

 那天的晨血沒幾管,早會前我甚至還有時間幫他換藥,看護媽媽還沒來,被我驚動的伯伯見我則是點點頭。

 早會後,護士告訴我,他走了。

 看護媽媽打開床頭的收音機,梵音繚繞。我一個人在病房裡幫他拔管,鼻胃管、靜脈針頭、腹部的引流管、尿管,一根一根被抽出放在一旁的推車上,隔著手套的,是皮膚上殘留的微溫。

 他一動也不動。

 這個人,一個小時前曾對我點頭示意,在這一刻對我的動作毫無所悉,下一刻,他或許不會知道,醫院裡的義工會推著他去泛著冷意的太平間,他那遠在國外的乾女兒,一時之間無法回來處理他的後事。

 那天下午,病床空盪盪。第二天早上,我慣性地推著藥車來到那一床,有些訝異床上是個年輕蒼白的男子。

 離開內科,回到本科的病房。被一個月內連續兩台大刀操壞的前一輪實習醫師在紙上寫下我這個月得照顧病人的情況,再跟其他同學和總醫師一起巡房。也是在這時,我看見他。

 這病房裡的四個人全是因為同一個原因住院的,每個人的病歷幾乎都比大體課本還厚。而他,是裡頭病史最悠久的老大。在開刀房化療室放療室裡出出入入這麼多年,癌細胞還是穿過骨頭穿過鼻腔進到腦袋成為主宰。

 他早已沒辦法自己呼吸,可是,他的妻子不放棄。

 我的前任走到病床前跟他的妻子道別,告訴她接下來一個月是我負責照顧她先生。我看著她,中產階級的小孩在面對社會底層帶著草根性的堅韌時,總會產生的自卑感一涌而上。

 一個星期後,他自己拔管。因為腫瘤幾乎擋住了管子進出呼吸道的路徑,住院醫師帶著我,上麻醉科找更有經驗的人幫他把管子插回去。

 我幾乎壓不住他,根本沒想到他還這麼有力氣。

 又過了一個星期,總醫師終於說服他的妻子出院回家。唯一的條件是,要想辦法幫他撐到家裡。

 出院的那一天下午,我幫他換最後一次藥,希望他能帶著乾淨的傷口回家。他那在這兩個星期一直刁難我的妻子在一旁沉默許久,在我貼上最後一條膠布時,跟我道謝。

 「總醫師他們一確定我們要出院後,就再也沒來看過他了。」她說。

 晚上,我又把他的病歷讀一遍,留下最後一筆紀錄。

 兩個星期後,當我做著我的前任也曾做過的事情時,我看著坐在那張病床上的病人,想起他、他矮小纖弱卻精悍的妻子、他的家人,還有他曾經經歷的一切。

 「這是接下來要照顧你的醫師。」我轉身對著我的後任說:「18歲男性,兩天前……」

XXX

 我沒想到在看〈Stiff〉(中文版:〈不過是具屍體〉,時報悅讀,2004)時,即使常常因為作者輕鬆詼諧的筆觸而發笑,卻也想起這些浮光片羽的片段。

 既然是身後事,煩惱的總不是已經駕鶴西歸的人,而是還留在這世上的,不論是不是曾經和這具大體和大體裡居住的靈魂密切相關的人。

 也許,人死隨燈滅,但生者心裡那隻名喚「情感」的燭火,卻得等到生者也往生了才會止息。

 這也讓願意捐出至親之人遺體的生者不平凡了起來。

XXX

 實習快結束的一個下午,我腰酸背痛地走向候診區找病人時,有人叫住我。

 是那四人房裡病史最資淺的兩個病人之一,他來回診。

 他一切都好,只是,「我不能吃檳榔。」他苦著臉說。

 我佯裝微怒,「都這樣了還敢吃啊?」

 他笑笑,「不吃了,早就不吃了,我現在連菸酒都不碰。」

 現在有時我還會想起他,在他手術成功的一兩個五年後。

 願他,仍是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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