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意象拈接:拈連
(zeugma)
第一節、拈連的定義與作用
一、拈連:語意嫁接
在詩詞裡,有一種字詞是把前後兩個分屬不同事物的意象,在語意上予以接合起來,有如植物的「嫁接」,修學辭上稱這類字詞為「拈詞」,「拈詞」即是接合不同事物時的「接著劑」。
「所謂拈連,是指在語文中,敘述甲乙兩件事物時,將本來只適用於甲事物的語詞,拈來用在乙事物上,使甲乙兩件事物自然地連在一起的一種修辭技巧。拈連的特點,具有『順便』、『順手』、『趁勢』的狀況。拈,是將某一語詞從通行的語言環境,拈到一般不可通行的語言環境;連,是使兩種不同語言環境同時出現,並且把甲乙兩件事物連在一起。」1。拈連,又叫順連、關連,它的作用類似古人所說的「詩眼」,可見拈連是具有像化學分子式中「連接鍵」性質的關鍵地位,也如同人體上的「關節」,把軀幹和四肢接合起來。
「拈連是以特定的語言環境為其存在條件的,本來無關的兩類事物,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放在一起敍述,產生了某種內在的聯繫,使得適用於甲事物的詞語,能夠順勢拈來巧妙地用於乙事物上,獲得良好的結果。」2,拈連的特點把甲項事物(普通事物)的動作詞或狀態詞,順連到乙項事物(異常事物)上,將兩件事物巧妙地拈連起來,並且把表達重點從甲項事物轉移到乙項事物。「在拈連的兩事物中,甲事物在前,比較具體,乙事物在後,比較抽象,貫穿於兩個事物之問的拈連詞語,大多是動詞或形容詞,對於甲,用的是它的本義;對於乙,用的是它的引申義和比喻義。這種暫時的語言形式,使得抽象事物變得具體形象,普通事物蘊含著特殊意義,大大增強了語言的藝術感染力。」3。
拈連「主要在於運用聯想溝通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繫,使人們由此及彼,由表及裡地揭示事物的內在含義。從表面看,似乎是信手拈來,實際上是借題發揮,使文章富有變化,把含蓄的意義,深沉的感受,新鮮別致地表達出來。
拈連的修辭作用有三:1、可以把思想感情形象化,2、可以使抽象事理具體化,3、可以讓人物形象性格化4。
二、拈連的歷史源流
在歷朝歷代的詩詞中,拈連辭格俯拾皆是,且往往是上下文之間的「關鍵字眼」(詩眼),直接關係著行文(意象流轉)的成敗。且看以下諸例:
「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北宋、李清照〈武陵春〉
「蚱蜢舟」和「許多愁」形成「量的對比」,是「對比修辭」。進一層分析,「蚱蜢舟」是「略喻」,省略喻詞「像」和喻解「小」、(或「輕」);「許多愁」則是把抽象、不可數的愁緒予以「量化」和「具象(具體)化」,成為可以使用計量單位計算,可以被「衡量」的具體可感的有形物色。這兩件原本各自獨立的事物及互不牽涉的意象,經由「載」這個動詞媒合在一起,於是出現一種嶄新的情境,情境中同時包含「畫境(動態畫面)」和「意境」,而意境是經由字面上的上下文關係,亦即「意象的流動」,把詩人的情緒和情思間接投射出來的。「載」字於此就構成劃龍點睛的「詩眼」,就是拈連辭格精神所在的「拈詞」。以下實例,筆者將關鍵的「拈詞」標示出來: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樂府〈西州曲〉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唐、賀知章〈詠柳〉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南唐、李煜〈相見歡〉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北宋、秦觀〈踏莎行〉
「詩情也似并州剪,剪得秋光入卷來」----南宋、陸游〈秋思〉
第二節、拈連的表意結構
拈連辭格的基本結構,按學者的分析包括:「本體」、「拈詞」、「連體」:
一、本體
即甲項詞語,出現在通行的語言環境,合乎語法邏輯規範。
二、拈詞
使甲、乙兩項連接起來的詞語,多為動詞或形容詞。
三、連體
即乙項詞語,是由拈詞連接起來組成的新的詞語,它是變格形態,越出語法邏輯的規範。
「在構成順序上,一般是構成本體的甲事物在前,是具體的,主要使用本體的原義。組成連體的乙事物在後,一般是抽象的,主要是本體原義的臨時引申。」5,此三者的順序,並非固定不變的,如「倒裝拈連」,本體和連體事物的次序就可以顛倒,即先出現乙項事物,然後出現甲項事物。例如「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辛棄疾〈滿江紅〉),若按照一般語序應是「風搖翠竹敲紗窗,敲碎離愁。」,這裡把它顛倒過來,先說「敲碎離愁」,用語更加新奇峭拔,更能引起讀者的興趣和美感。
拈連辭格的表現類型,因分類基準的不同,而出現分歧:
一、有按形式變化分
按「本體」、「拈詞」、「連體」所在位置的變化及以「本體」、「拈詞」、「連體」使用的有無或多寡,學者各有不同的分類:
(一)以「本體」、「拈詞」、「連體」所在位置的變化:(1)順位拈連、(2)變位拈連。
二、以「本體」、「拈詞」、「連體」使用的有無或多寡
(1)常式拈連、(2)變式拈連、(3)兼格拈連。
三、有按結構分
(1)主賓拈連、(2)雙主拈連、(3)雙賓拈連、(4)倒裝拈連。
四、有依詞性分
(1)名詞拈連、(2)動詞拈連、(3)形容詞拈連、(4)數量詞拈連6。
五、有依兼用分
(1)譬喻拈連、(2)轉化拈連、(3)引用拈連7。
第三節、拈連的表現形態
受限於篇幅,筆者僅介紹幾種常用的形態:(1)常式拈連、(2)變式拈連、(3)兼格拈連和(4)倒裝括連,並在所舉詩例中,附帶說明其詞性及是否兼有其它辭格。
一、常式拈連
指本體、拈詞、拈體都具體,具依此順序排序;包括甲項事在敍述中往往不缺項,而在敘述乙事物時,再將其中一個成分重複一下的拈運。
如「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唐代、趙令時〈錦堂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北宋、秦觀〈踏莎行〉),二例的拈詞都只用一個。
余光中〈電話亭〉8
不古典也不田園的一間小亭子
時常,關我在那裡面
一陣淒厲的高音
電子琴那樣蹂躪我神經
茫然握著聽筒,斷了
一截斷了的臍帶握著
要撥哪一個號碼呢?
撥通了又要找誰?
不過想把自己撥出去
撥出這匣子這電話亭
撥出這匣子這城市
撥出這些抽屜這些公寓撥出去
撥通風的聲音
撥通水的聲音撥通鳥的聲音
和整座原始森林的鼾息
詩人進電話亭打算「撥電話」,並沒有特定的談語對象,他茫然自問自答:「不過想把自己撥出去」,讓自己的聲音得以短暫地離開他生活的城市,如同打開一座聲音的window,去接觸大自然。「撥」電話的動作,經由拈連,聯結到更大的生活空間,雖是想像之筆,卻能拓展讀者的視野,彷彿為讀者打開一扇能夠「森呼吸」的大自然視窗。
渡也〈紀念二二八罹難畫家陳澄波〉9
一九四七年三月
一顆子彈突然貫穿襯衫
貫穿你的身體
貫穿嘉義
貫穿台灣美術史
啊,美噴出血來
畫家陳澄波在「二二八事件」後的「清鄉行動」中遇害,在那段腥風血雨的歷史裡,許多台灣本地的菁英份子遭到捕殺。陳澄波之死,是台灣美術界的一大損失,所以詩人藉子彈的意象,「貫穿」陳澄波個人的歷史和台灣美術史,讀來雖觸目驚心,但也發人深省。「貫穿」這個動作拈詞,在此使用得相當生動貼切,經歷苦難的「白色恐佈歲月」,老一輩的台灣人至今記憶猶新。
二、變式拈連
即形態不完備的拈連,或省略了本體,或省略了拈詞。如:「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宋代、李清照〈一剪梅〉),「頭」字讓皺眉的行為和管理情緒的「心」思聯結起來,於是愁懷更加難以消除。又如「一夜東風,枕邊吹散愁多少。」(宋代、曾允元〈點絳唇〉),「東風」之後沒有「謂語」,謂語「吹」在第二句中出現,顯得更加緊湊,拈得天衣無縫。
余光中〈或者所謂春天〉10
圍巾遮住大半個靈魂
流行了櫻花流行感冒
總是這樣子,四月來時先通知鼻子
回家,走同安街的巷子
「流行了櫻花流行感冒」,這句看似「句中頂真」,其實應是省略了本體的「變格拈連」,而且是缺少主語的「雙實拈連」,拈連詞通常是單字,但也有詞組形態,這裡的「流行」詞性是「動詞」。
三、兼格拈連
即兼用了其他辭格,造成拈連的效果,多使用比喻和轉化(擬化),如「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唐代、賀知章〈詠柳〉),春風先透過比喻為「剪刀」,才能和細葉關聯起來。「我寄愁心與明月,随風直到夜郎西。」(唐代、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愁心」可寄,便把抽象的情思「擬化」為具體的事物,又寄給「明月」,明月也就「擬人」了,能夠乘風去到遠方尋老友。
詹澈〈日升月落〉11
東方的朝陽,向初生的瓜苗,
炫耀他火焰似的權柄
並且,逐粒征收瓜苗上的露珠。
好像豪強在征收
乾淨的
窮人血汗
瘂弦〈紅玉米〉12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征收」和「掛著」這兩個動詞性的拈詞,它們的性質都是「兼格拈連」,分別透過「明喻」,拈接另一個句段,亦即把「本體」和「拈體」接合起來。「征收」拈接「朝陽」與「瓜苗上的露珠」和「豪強」與「窮人的血汗」;「掛著」拈接「屋簷下的紅玉米」和「整個北方的憂鬱」。拈連的使用,使本體的意象獲得語意上的「延伸」,豐富詩的語義層。由於拈詞本身在此重複出現,可使節奏呈現「複沓」的銜接,韻律更加和緩柔美。
第四節、拈連與移覺的區別
關於拈連與「移覺」的區別,初學者很容易混淆,筆者摘錄國內學者蔡宗陽見解:
一、從形式上而言
拈連是運用在兩件事物連說的時候;而移覺卻是將人的某一種感官得到的印象,從另一種感官的角度反映出來。
二、從內容上而言
拈連所連說的兩件事物,前一件總是具體的事物,後一件則是比較抽象或概括的事理,兩件事物都在表現之列;而移覺卻是借此顯彼。
三、從表達作用而言
拈連側重在揭示事物的含蘊;而移覺卻是為了渲染氣氛、顯現形象、加深意境,使表達更加生動、更加活潑。「『移覺』主要在於使描寫對象沾帶人的意志;『拈連』主要是通過拈體對本體原義的引伸,揭示事物發展的一種新趨向。」13。
【註解】
(1)成偉鈞等主編《修辭通鑒》,北京:中國青年,1991年,頁602。
(2)楊春霖、劉帆主編《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西安:陝西人民,1991年,頁251。
(3)楊春霖、劉帆主編《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西安:陝西人民,1991年,頁252。
(4)陸稼祥、池太寧主編《修辭方式例解詞典》,杭州:浙江教育,1990年,頁161。
(5)成偉鈞等主編《修辭通鑒》,台北:建宏,1998年,頁602。
(6)成偉鈞等主編《修辭通鑒》,北京:中國青年,1991年,頁603-605。
(7)成偉鈞等主編《修辭通鑒》,北京:中國青年,1991年,頁605-608。
(8)錄自余光中著《白玉苦瓜》,台北:大地,1981年,頁58-59。
(9)錄自林瑞明編《國民文選‧現代詩卷三》,台北:玉山社,2005年,頁93-95。
(10)錄自余光中著《余光中詩選(第一卷):1949-1981》,台北:洪範,1981年,頁
236-240。
(11)錄自錄自林瑞明編《國民文選‧現代詩卷三》,台北:玉山社,2005年,頁119
-121。
(12)錄自瘂弦著《瘂弦詩集》,台北:洪範,1981年,頁59-62。
(13)蔡宗陽著《應用修辭學》,台北:洪範書店,1986年,頁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