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個圓
中國傳統文學中,對於愛的描寫實在美得令人動容,如漢樂府詩〈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因為相知相惜,我是如此堅定地與你相守!如論如何也不離分。
同樣的堅信流傳在代代相傳的唯美故事中,如互結連理枝的韓憑何氏夫婦,如化身彩蝶雙飛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以仁為本的大愛
更早在孔子之時,便已說愛。孔子說的是更悠長的深情,這份深情來自於「仁者人也 」,仁者是對人的愛、對生命的愛、對人間世的愛。也因此孔子進一步說:「人而無仁如禮何?人而無仁如樂何?」人間要是失去了這份愛,那麼禮的意義何在?人間如果失去這份愛,那麼音樂又有何存在意義呢?古人的禮樂,固然有一種敬意性,不過它也有一種表演性。就像我們在媽祖繞境時所見的那種浩大陣頭以及鑼鼓喧天的盛況,其實便是禮樂,是愛的一種形式、一種展現!可以說,禮樂就是藝術,而藝術的內涵不能失去愛。
大愛之一:藝術之愛
兩千五百年前的希臘,人們所探討的藝術,是一個「Idea」,也就是理念的展現。這個理念必須是完美的、遠離人世的理想世界。然而在中國,我們直接說所謂藝術的總體表現,就是情感的表現,就是愛的表現。換言之,藝術在中國如果沒有情、沒有愛,它就只能是技術而不能是藝術。只是藝術所傳達的情愛,並不是我們日用的情愛,日用的情愛太實用性、太直接、太粗糙也太情緒!藝術的情感必須是從這日用情愛中提煉加工,進而使它更為純粹。
這個純粹,是來自於人們共同的嚮往。所以孔子還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謂的「無邪」並不帶有道德教說的成分,它的原意是「無斜」,也就是不歪,或者說就是「直」。原來,孔子認為詩經三百篇全然是人們情感的直接流露,在情感的流露中間含藏著我們共同的渴望。試看《詩經》首篇〈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大約是一位深情男子所唱的詩:每當春天來臨,沙洲上的斑鳩鳥便「關關、關關」地啼叫,牠們在求愛。男子見此因而唱起歌來,歌詞的內容說的是:「那位善解人意的慈悲姑娘啊!是滿懷理想且全力實踐的男兒最好的伴侶。」男子再暗示自己的心神就像水草隨著浪波「左右流之」,而這位佳人,讓自己無時無刻地想念,所以「寤寐求之」。
這首詩表達的正是人類普遍的渴求,這個渴求也呈現出人性的所在。透過藝術化的表現而引起眾人的共鳴,然後傳達出那份藝術感人的力量,以提高人們在情愛上的純粹度。
這樣的情愛之所以超越日用情愛,在於它是人類的大情感,是普及而共同的。日常的情愛是一己的,它由欲而發。由欲而發的情愛,來自於生物的本能,充滿了佔有性。當人們一旦發生「佔有」的想法,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懼」,恐懼於對方於我是否一樣地愛?因此想要試探,這般試探會接二連三,而每一次都是對所愛之人的傷害。由此而知,以仁為本的大愛是一體的,是在欲愛之上再注入體貼與關懷,泯除得失的恐懼,而獲致平和與心安。
大愛之二:眾生之愛
大愛的另一層意義,放在對象來談。
我們可以將以仁為本的個人情愛透過藝術呈現而引發共鳴,擴展了意義以成其「大」。然而,我們也發現,除了藝術之外,還有一種方式也可以讓愛放大,讓愛昇華:當我們把愛的對象也擴大。
兩千五百年前,迦毗羅衞國淨飯王疼愛他的太子悉達多,希望他繼承王位,所以特別為他建築了華麗的宮殿,挑選許多美女服侍他,想讓他過著快樂的生活。但是悉達多太子對這世間的富貴、快樂卻似乎不感到興趣。他看見當時印度種姓階級制度下的不平等待遇,常想著:「首陀羅為什麼要做奴隸?他們不也是人嗎?有什麼辦法,能使他們也過自由平等的生活?」
有一天,太子隨著父王到田野遊玩,看見農夫在耕田,上身衣不蔽體,在烈日下曝曬著,全身裹滿泥漿而大汗直流,氣喘噓噓。而耕牛頸上勒著繩子,一邊皮破血流,一邊還受農夫的鞭打。至於犁過的泥土裡,翻出許多小蟲,鳥雀飛來爭著啄食。這一幅景象令太子生起慈悲心,覺得為了求生存,貧民是多麼痛苦!而生命的互相爭鬥殘殺,更是一大悲劇!他便在大樹下靜靜的想著:「應該怎樣去救濟他們,讓大家過著合理的生活?」
後來他出遊四城,看見老人、病人、死人的痛苦情形,又目睹出家修士的快樂神情,因此領悟任何人都逃避不了老病死的痛苦,而眾生為了求自己的生存,更做出種種罪惡,造成種種悲劇,結果還是步向著老、病、死亡的道路,這悲慘的生命與矛盾不合理的人生,要如何解脫痛苦呢?
這些問題,使太子不能安住於王宮的尊榮富貴,終於在二十九歲那年的一個月圓夜裡,他下了大決心,拋棄了王位、財富、父母和妻子,翻出城牆離開王宮,到深山曠野去追求解脫眾生痛苦的真理。
同樣跨越這一道牆,讓愛放大的,是身材瘦小卻德澤廣被的德蕾莎修女。
德蕾莎修女原本是位地理老師,成為修女後擔任中學校長。當時印度貧富差距極大,雖然校園內能夠保有安寧,但校外卻是滿街無助的痲瘋病患、乞丐與流浪兒。修女向主教請求離開學校要為這些窮人服務,卻一直得不到准允。直到東巴基斯坦脫離印度獨立,加爾各答湧入難以計數的難民,傳染病在街頭爆發,加爾各達的街頭——學校的高牆外,越來越像人間地獄。終於,修女獲得教宗許可,跨出了高牆,以自由修女的身份行善。她始能將這份高牆之內的愛,推廣而成為街頭眾生的愛。
一位男子告訴修女:「那裡有一個印度教家庭,有八個小孩,他們已經餓很久了。」修女於是拿了一袋米前去探望。這家的母親接過修女送來的米,便取了一半走出去,當她回到家裡,修女問她去了哪裡?她回答:「他們也餓。」她知道,隔壁的伊斯蘭教家庭也正挨餓。這位母親,可貴的不只是與鄰居分享,而是在她自己的困苦之中,在她的飢餓之中,仍然知道,有人也餓。她不只有米,更有一份愛可以與人分享。
修女告訴世人:
人們是不理性的、矛盾的與自我的
但卻要愛他們
行善會被人批評有私心和有機心
卻要繼續行善
成功會招來假友和真仇
卻要成功到底
今天所行的善事明天就被人忘記
卻要繼續行善
真誠和坦白容易受傷害
卻要真誠坦白
多年的苦心經營隔夜就破敗
也要苦心經營
危急的人需要幫助
伸手幫助他人反遭他人攻擊
也要幫助他人
將最好的獻給世人
世人反而以怨報德
也要將最好的獻給世人
常人以為行善不難,行有餘力則致。而修女知道行善其實並不容易,然而仍要行善,這份氣度,便是讓高牆倒下的大愛。
德蕾莎修女大可以固守於學校高牆之內,在安寧的環境中傳教與任教。然而,窮人之渴將得不到救命的一滴水。悉達多太子也大可以安享於宮中的富庶逸樂,成為一國之尊!然而,眾生的解脫之道便無人開拓。因為他們的跨越,愛得以彰顯、得以放大。
愛自己,讓自己快樂的真愛
如果個人是全體的一部份,如果我們自己是眾生之一,當我們大愛眾生的同時,沒有理由不愛自己。而愛自己最明確的方向,是讓自己快樂。只是,我們必須確定我們所追求的是快樂而非快感。
快感可以帶來一時的宣洩與歡愉,可是「一時」過後,更沈重的壓力隨至,而痛苦延續甚而倍增。如暴飲暴食後的脹窒難消,如宿醉後的不省人事。快樂應該是一種更為深刻的綻放,它不只是情緒、感覺或心情,而是一種存在的最佳狀態。
每週,我搭火車往返兩地。在火車上,曾看過一位男子,打上車起便不斷抱怨:「火車怎麼開得這麼慢!」「便當怎麼還不端過來賣!」「冷氣?怎麼一點都不冷!」他似乎自認是個倒楣人,白花了錢,又受了一肚子氣。其實,買火車票時就已知道列車到達的時間,至於火車開得快或慢已經是心理感受,實際上並不致影響到達時刻;肚子餓了,其實可以主動前往服務餐車購買便當;而冷氣溫度的調節開關,就在眼前的自動門上方。
原來,快樂是一種詮釋世界的方法,事實上我們能改變的世界也許有限,不過我們可以改變自己如何看世界。生活,便不是去過所愛的日子,而是去愛所過的日子。
愛:一個大愛與真愛相循環的圓
然後,我們發覺,所謂的「愛自己」並不等於「自私」。羅曼羅蘭曾說:「當自私的快樂成為唯一目的時,生命很快就會失去目的。」自私與愛自己,儘管辭面的意思看起來如此相近,然而在實踐上,自私竟然是離愛自己最遠的心態。我們還發現,當周遭的人們正憂愁或痛苦著,我們自己怎麼樣也快樂不起來;如果強將自己的快樂與他人的快樂斷絕隔開,我們將發現其中一無所有,當然也得不到所謂真正的快樂。
愛自己,其實就是愛生命。而我們的生命,又是多少因緣的參與!因此,當我們令他人快樂時,就能讓自己快樂;當我們實踐著對他人的「大愛」,也同時完成了對自己的「真愛」。
真實的快樂來自從心而發的善念:全心利益眾生!那便是一種無時無刻的愛。
(本文刊載於慧炬雜誌558期
http://www.towisdom.org.tw/03-mag/558/tow558.as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