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為時十分鐘的學期個人報告就要完成，卻在此刻，台下舉起一隻意料之外的手，這隻手衝著小米所報告的主題「延遲享樂」而來勢洶洶！
「你所報告的書本鼓吹延遲享樂，可是我們不也常常聽說要及時行樂嗎？這樣不是互相矛盾了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小米不自覺地身體向後退一步，視線垂下四十五度，鎖著眉頭注視自己所報告的那本書。「嗯……書裡要我們延遲享樂，因為……嗯……也許是告訴我們好戲還在後頭……如果提早享樂也許就錯過了後頭更多的快樂……」盡己所能地為手上這本暢銷書的主張辯護，但是心裡也迴盪著猶疑：「怎麼辦？我接受延遲享樂的觀點，但是及時行樂也有道理……」
還來不及勾選出答案，緊接著又是一隻手舉起「同學，你聽過事事難料吧？誰知道眼前快樂的背後是否藏著更多的快樂呢？延遲享樂的風險太大了！」
小米掃向我的眼神中透露著求救的訊號，交換位置後我站上暫別數十分鐘的講台，學生們能激起討論的興趣是教師所樂見的，那是鑽木取火時煙絲初升的喜悅。順勢，問問同學們對「延遲享樂」與「及時行樂」的看法，大夥提出的意見約為三類：一類自然是贊成延遲享樂，因為俗語說：「先苦後樂」，延遲之後而享之樂，更樂！另一類覺得由於天有不測風雲，所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必須「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及時行樂，否則「錯過不再有」！
第一類主張所面臨的挑戰是，誰來保證「先苦」真有「後樂」呢？新聞曾經報導一位樂透頭彩獎金得主領取獎金之後竟然在短短時間之內將獎金散盡，他並非遭遇橫禍，也沒有在奢侈品上揮霍，他只是遵從自己以為的「先苦後樂」，忍住手上有大筆鈔票而不消費之苦，後頭一定還等著更高獎金的大樂！於是他將獎金再度全數下注，這回卻連一個小獎都與之絕緣，若以值遇機率低者為幸運來衡定，他豈不幸運至極？
第二類想法則必須回應「折了花，然後呢？醉了酒，然後呢？」折了花，擁抱的是姿態妍麗的花之嬌美，擁有的也是日後枯槁凋零的花之憔悴；醉了酒，忘卻了此刻當下佔領心頭的煩憂，也忘記了酒醒之後失落感的纏附將更顯沈重。年輕的生命，急於找到自己存在的證明，然而，第一名沒有兩位，模範生只選一人，在速度中可以自己決定數字的高低，在迷幻裡可以自己裝潢夢境的美麗。然後，當引擎恢復冷靜，口哨、叫囂都被收納進落寞的心跳；當心神陸續歸位，幻影、幻音不待緩衝便瞬間卸妝現形。
我們沒有忘記還有第三類的意見，搖擺於兩端之間，覺得針對「快樂」應該有時候延遲有時候及時，至於何時該延遲何時應及時，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這看似最無建樹的意見，卻意外開出一條思索的通路：原來，問題不在快樂的時間，而在快樂的本質。我們該問的是「什麼樣的快樂可以延遲？什麼樣的快樂必須及時？」或者說，快樂是什麼？
一七七六年發表的美國獨立宣言主張：「人人皆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快樂的絕對權利。」倘若我們接受「追求快樂」是生活的目標之一，那麼我們便有必要追問「快樂是什麼？」心理學家馬斯洛早期提出人類有生理、安全、社會、尊重、自我實現等五大需求，當需求被滿足，快樂便由此而生。但是，「自我實現」果真是最高的快樂嗎？亞歷山大帝聽取父親的囑咐：「孩子，征服屬於你的領土，希臘對你而言太小了！」成為戰功彪炳的霸主，準備遠征東方前，他將自己所有的資產贈與眾人，人們問他：「陛下，您留下什麼給自己呢？」他自信地回應：「希望，它將伴我一生，為我帶來無窮財富！」這位驍勇善戰的強者征服了歐亞非各地之後，卻因為再也找不到能夠征服之地，而發出著名的「亞歷山大的感嘆」。籃球巨星麥可喬丹從NBA球場上急流勇退，在此之前他獲選五次最具價值球員、贏得六枚總冠軍戒指、十度榮登得分王寶座。據他所言退休的原因是「再也找不到球場上可以攻頂的顛峰了」。馬斯洛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修正了自己所提出的理論，在「自我實現」之上增加了一項「靈性追求」，以此作為人生至高快樂的來源，然而「靈性追求」所指為何終究來不及說明，這顯得玄遠的項目也隨著他的長眠而得不到具體的詮釋。
理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不妨，我們從簡單的、親身的經驗來體驗快樂吧！快樂的相反詞是痛苦，生命一旦接觸到痛苦的事件，都會生起想要擺脫、離開的念頭。然而，在人類的生活中偏偏處處安插著誰都不想接觸的痛苦，我們都想要把痛苦丟掉，但是生活的忙碌致使我們沒有時間、缺乏空間去思考產生痛苦的原因，也因為不知道痛苦產生的原因，所以即便我們忙著想得到快樂，卻往往正在製造痛苦。
其實，任誰都想得到真正的、恆常的、純粹的快樂，只是當我們在追求快樂的時候，都忘了把痛苦的原因去除，因此所追求的快樂只能暫時一現。從短暫快樂結束的那一刻起，便是痛苦現形的時機。原來，短暫的快樂到後來會變成痛苦，原來，短暫的快樂本身就是痛苦之因。
短暫的快樂既然是痛苦之因，那麼讓能讓喜悅之感源源不絕的快樂，便是快樂之因了。要檢定何種快樂只是短暫的快樂其實不難，我們只要思維，眼前的這種快樂如果一直持續下去，都能令人感到愉悅嗎？美食當前能夠大快朵頤是一種快樂吧！如果它是一種快樂之因，那麼一直吃一直喝應該就要一直快樂下去，但是經驗讓我們曉得，吃一點的時候開始快樂，過了飽足範圍再一直吃下去胃就痛苦了，而原本以為快樂之因的「美食」此時不正變身為痛苦之因了嗎？依此類推，我們發現多數我們曾經以為的快樂都成了痛苦的前身，都是痛苦之因。
當我們細審這些短暫的快樂時，可以發現它們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快樂。當我們產生短暫快樂的欲求時，往往是因為認為自己的某些部分有所缺乏而想要滿足、填補它：自己餓了所以想吃，吃飽了再吃就痛苦了；自己覺得沒有成就感所以想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過了頭盛名便成累。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終究沒有為人們終極的悅樂找到答案，因為那種種需求正是由「我」之本位而發。
如果，我們能夠為他人的快樂而努力，並以此為樂，這種快樂是不是就能更接近那真正的、恆常的、純粹的快樂？當我們聞見需要幫助的受苦之人，誠心誠意地去幫助他解除痛苦，當他的痛苦減緩，我們的喜悅便油然而生，是真心地為他歡喜，這樣的喜樂持續地一直產生，不僅沒有過度的負累，甚至能夠樂此不疲，這樣的快樂不正是快樂之因嗎？原來，為他人解除痛苦甚至是痛苦之因，可以巧妙地製造出自己的快樂以及快樂之因。從為己到為他，所得便從痛苦轉為快樂了！
經過這番思維、體驗，該「延遲享樂」或「及時行樂」也就不成問題了。短暫的快樂終究要成為生命中的負擔，因此，當此般欲求襲上心頭時，我們不妨冷靜地觀察它，讓心靈經過一番沈澱，這個令人煩躁的欲求將獲得清涼的釋放，由此便是「延遲享樂」。而為了幫助眾生離開痛苦，我們付出努力，這樣的努力不必排班隨時可以上工，眾生離開痛苦獲得歡欣，同時滋長著我們的喜樂，順此即為「及時行樂」。當我們確定「得到快樂的前提是離開痛苦」時，便能開始針對眼前的享樂欲求分類，一旦分類完成，我們也洞然明瞭何者延遲、何者及時了！
當小米的眉頭舒展，視線向上提升了四十五度，身體向前挺進一步，當全班同學眼中煥發著極欲追尋究竟喜樂的明光，我知道此刻你們是快樂的。
就像我快樂地寫下這樣的文字。
(本文載於慧炬雜誌541/542期
